任太后派人又来柔仪殿催促了朱慈炅一次,朱慈炅终于合上了笔记。
王坤挑着灯笼,朱慈炅牵着田维章的手,谭进带着护卫,一行人开始回慈庆宫。
南京皇宫对朱慈炅来说,还相当陌生。夜风吹抚古老的道旁树,远处宫殿里亮着灯,刚刚安顿的太监们基本都还没睡,窃窃私语随风传送。
沉寂已久的南京皇宫,如果不去中轴和东侧,不看那些腐朽的宫木和瓦砾,一日间就恢复了人气。
朱慈炅刚刚走进慈庆宫,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朝他奔了过来,他的贴身宫女刘娥惊慌的在后面追来。
“汪汪。”
在蓟北收留的小土狗——小奶黄一下扑到了朱慈炅腿边,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步伐。
朱慈炅笑着蹲下,把小奶黄抱起举了下,又摸摸它脑袋,安抚着它。它跟着朱慈炅走过了半个中国,哪怕在船上,都没心没肺的跑到船沿边去看运河水,胆子实在不小。
到了南京皇宫安顿下来,有了固定的小狗窝,它反而慌张了,打死也不进狗窝,就算刘娥用食物引诱也坚决不进去。
“皇上,它不听话了,不进窝,一个劲的要找皇上。”刘娥委屈的站定汇报。
朱慈炅揉着小奶黄的头,嘴唇抿了下,想起它被垮塌的狗窝压了半天的经历,或许这是这条狗意识深处最恐怖的记忆,也是朱慈炅目睹的最痛的大明之殇。偶尔见到它,朱慈炅眼前都会闪过那缕拖地的白发。
一狗不安,何以安天下?
朱慈炅左手握着小奶黄的嘴筒子,右手轻轻拍下,给了它两个耳光。
“你不要狗窝,以后可就都没有了,别后悔哦。敢到处乱洒尿,小心朕把你阉了。”
小奶黄完全不理会朱慈炅的殴打和威胁,伸出舌头舔向朱慈炅的小手,小尾巴抡得溜圆,把朱慈炅都逗笑了。
田维章王坤也脸带笑意的看着小奶黄,脸上都有爱怜。
这条并不名贵的小土狗,可比范太妃养的那几条狗差远了,但它命好,跟了皇帝,身份一下高贵了。
王坤喜欢它,还因为它神奇的可以让朱慈炅放松,那怕朱慈炅安静看书的时候被它打搅也不会生气。
在王坤眼里,朱慈炅这个皇帝太辛苦太累了,完全丧失了孩童该有的童趣和皇帝该有的享受,唯有这小狗在脚边汪汪的时候,朱慈炅才是个孩子吧。
“回去吧,别管它。小奶黄机灵着呢,晚上它自己会找地方睡的。”朱慈炅站起身来,伸脚引动小奶黄跳起,它想要抱他的脚。
一行人穿过宫廊,小奶黄不需要人牵就跟在朱慈炅脚边。朱慈炅也关怀着刘娥,虽然她是慈安张太后派到自己身边的,但她与房袖有着同样的经历。
“你们安顿好没有?这边乾清宫还要修半年呢,只能在太后这边先住着。薛姑姑人挺好的,有啥需要给她说,别不好意思。”
刘娥低垂着脑袋,声音很低。“谢皇上。都挺好的。”
很多事,她能说吗?薛红是好,可是真正和她们接触的是她手下的宫女,闲言碎语皇帝管得过来吗?皇帝还小,乾清宫宫女的身份未必就比得过慈庆宫宫女,更何况,人家人多势大,她们就两个人了。
无声沉默,朱慈炅看到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转过长廊,夜风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抽搐声,朱慈炅停下了脚步。
在重重深宫的阴影里,一根柱子背后,借着王坤手中的灯笼,朱慈炅已经看清楚了,是房袖。
房袖也看到了灯光,止着哭泣,抹着眼泪,转过头来,愕然片刻,挤出微笑。
“皇上回来了啊,太后刚还叫我来催呢。”
朱慈炅从王坤手上要过灯笼。
“你们先去休息,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刘姐姐先把小奶黄带走。”
寂静的宫廊,很快就只剩下朱慈炅和房袖,连谭进都远远避开。
朱慈炅将灯笼递给房袖,自己找到靠栏,跳了上去,坐好回头。他这个动作惊得房袖连忙伸手想扶,但朱慈炅已经很快完成了。
他对房袖露出笑容,“朕这么跳,袖姨不是应该打朕屁股?”
房袖也笑了,“奴婢不敢,皇上可是杀了很多鞑子——”
提到鞑子二字,房袖突然住口,低下了头,气氛沉默。
夜风吹拂,宫灯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朱慈炅闻到了房袖身上浓郁的香皂味道,是她常用的皇家特供的茉莉花香。
朱慈炅仰着头,突然看到房袖脖子上的皮肤渗出血迹,有些惊愕。
“袖姨脖子伤了?”
房袖有些慌张,空着的手捂了下脖子,连忙解释。
“没事。我自己洗澡擦伤的,过两天就好了。”
朱慈炅叹了一口气,眼睛微闭,手掌握着栏杆,指肚却在用力。
袁可立的“道”——这森严的礼教,他遇到了,他想要面对,却发现自己似乎是要作死。
女人的贞操,儒家的贞操,煌煌大明的贞操。
他意识里人性的本能,生命的自由,现实的权便。
这一刻在大明故都里纠结,涌到嘴边的许多话头都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袖姨,朕有一个梦想。”
朱慈炅的话刚刚开了个头就顿住了,他的大道理房袖听不懂啊。不过,他的童声同样引起了房袖的主意力,房袖抬头看着他。
朱慈炅突然指着刘娥和小奶黄的背影。
“袖姨,你看小奶黄。它被废墟压过,所以让它现在都还有点怕狗窝,但仅此而已,你看它蹦得多欢。”
房袖知道朱慈炅的聪慧,听懂了朱慈炅的言外之意。瘪了一下嘴,露出凄然的微笑。
“奴婢明白。小奶黄是畜生……”
“不,它也有生命。在朕看来,生命的价值要高于一切。所谓思想,道德,制度都是依附生命的存在,他们不应该成为生命的枷锁。”
朱慈炅在靠栏上站了起来,竟然和房袖差不高了,房袖连忙伸手扶他,朱慈炅的小手也抚过房袖脖颈间的血痕。
“朕在广济仓筑京观,在遵化活埋建奴,这天下有很多人批评朕,骂朕残暴。可朕不为他们而活,朕为天下而活,朕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袖姨,你不是皇帝,但你是个人,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朱慈炅的眸光中透出鼓励,纯真动人。
“蓟州也是朕的伤口,是大明之殇,但朕不会困在蓟州,朕的天下之路从不会困顿于过去。朕也不允许朕身边的人困顿于过去,小奶黄都不能例外。朕希望,未来也有袖姨在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