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屯的北风卷着细雪,合作社的玻璃窗上凝着冰花。老杨头蹲在火炉旁烤红薯,炉灰里埋着几个带泥的土豆:"穗啊,这建罐头厂得占多少好地?"
林秋穗展开规划图,铅笔尖点着村西头:"就那片盐碱滩,八三年分地时谁都不要。"她腕上的电子表蒙着层水雾,表带磨得起了毛边。
赵冬生裹着军大衣撞开门,带进股寒气:"县农机站说能给担保贷款,年息六厘!"
"六厘?"李寡妇掰着手指头算,"八三年春芽她爹治病借的三分利,利滚利......"
"现在国家扶持乡镇企业。"春芽摘下毛线手套,哈着气在会议记录本上写字,"营业执照都批下来了。"
老杨头用火钳翻动红薯,炭火噼啪作响:"当年公社榨油坊就是这么黄的,白瞎三间大瓦房......"
"这回不一样。"冬生摊开设备清单,"自动封罐机、高温杀菌锅,省城食品厂退下来的二手货。"
王婶突然掀帘子进来,棉鞋上沾着雪泥:"穗啊,张家二小子从深圳回来了,说要包二十亩地种反季菜!"
"胡闹!"老杨头火钳敲得炉膛火星西溅,"数九寒天种菜,当是神仙施法?"
"人家有保温大棚。"小刚捧着厚厚一摞资料进来,"这是寿光的种植手册。"
李寡妇凑近看彩页上的青椒照片,指甲缝里还沾着前天腌酸菜的盐粒:"这红红绿绿的,能比萝卜白菜顶饿?"
开春动工那日,盐碱滩上突突声震天。挖掘机啃着冻土,老杨头突然冲过去拦在铲斗前:"停!这底下埋着老井!"
冬生熄了火跳下车,果真在灰白的地皮上找到圈青砖。春芽翻着发黄的水文记录:"八五年大旱,这井救过半个屯子的庄稼。"
"留着当水塔基座!"秋穗在图纸上画圈,"既省地基钱,又留个念想。"
砌墙的砖头刚码齐,县质检局的人就来了。穿皮夹克的检查员捏着罐头样品:"标签要印保质期、生产许可证号......"
"八三年交公粮哪有这些讲究。"老杨头蹲在墙角嘀咕,手里编着装罐头的柳条筐。
春芽连夜往市里跑,回来时抱着摞《食品卫生法》单行本。小刚油印的"生产规范"贴满车间,王婶戴着白帽子首撇嘴:"比伺候月子还精细!"
头茬草莓罐头下线那日,全屯老少挤在仓库前。老杨头用豁牙的嘴咬开瓶盖,糖水溅在棉袄前襟:"甜!比当年熬的地瓜糖稀还润喉。"
变故说来就来。省城超市突然退货,说罐头里有头发丝。秋穗握着电话听筒的手首抖:"全厂停工检查!"
女工们戴着白口罩排成排,春芽举着放大镜查流水线。李寡妇突然红了脸:"是俺的......昨儿刮北风,头巾没扎紧......"
"上静电防护网!"冬生拆开新到的设备包装,"再配发工作帽。"
老杨头蹲在车间门口编柳条筐,忽然听见年轻女工哼起小调:"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二十年前公社宣传队来唱这歌时,穗丫头还扎着羊角辫。
腊月分红大会,合作社院里支起八仙桌。王婶数着钞票突然嚷:"罐头厂才分这点?"
"扣了质量保证金。"秋穗展开盖着红章的合同,"要是搁八三年,这篓子得赔掉裤子。"
李寡妇摸着烫金字的工牌:"下月俺把头发铰了,保管不落一根。"
除夕夜,罐头厂的值班室亮着灯。秋穗核对完最后一笔订单,忽然听见车间有动静。手电光照见老杨头在擦洗封罐机,棉袄袖口沾着机油。
"杨叔,回家吃饺子吧。"
"得守着这铁家伙。"老人抹了把冻红的鼻头,"八三年守粮仓那会儿,你爹也这么......"
话没说完,村头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新装的太阳能路灯下,当年绑红绸的老槐树映着车间的玻璃窗,罐头的金属瓶盖在月光下泛着点点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