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块浸透胭脂的绸缎,将瑞城的天际线染成暧昧的桃红色。田蜜的白色小轿车在霓虹灯河里浮沉,车身斑驳的涂鸦在路灯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那是幼儿园孩子们用丙烯颜料涂抹的童话:歪斜的彩虹横贯车门,向日葵在引擎盖上绽放,后视镜框着蜡笔勾勒的歪嘴笑脸。孩子们唤它"花花公主",倒比车行登记的"江淮悦悦"更贴切这辆穿梭于现实与幻境之间的铁皮南瓜车。
车窗半敞,夜风卷着沿街大排档的烟火气涌进来。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烤鱿鱼的腥咸,在田蜜鼻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伸手将碎发别至耳后,腕间叮当作响的银镯撞在方向盘上,惊醒了仪表盘缝隙里沉睡的夜露。后视镜里,公寓楼渐次亮起的灯火如星子坠落人间,每一盏都是旁人团圆的故事,偏她这盏要独自飘零。
"照旧,天一广场,鸭脖子啃起!"手机屏在黑暗中绽开蓝莲,唐晶晶的语音裹着香槟气泡般的笑意。田蜜望着堵在前方的车尾红灯,恍惚看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彼时这辆伤痕累累的小白车刚做完第七次钣金修复,唐晶晶举着油漆刷说"伤口就该绣成花",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修理厂顶棚积灰。
天一广场的穹顶悬着九千枚琉璃灯球,将夜色烫出密密麻麻的孔洞。喷泉池里浮着月亮破碎的银鳞,卖唱少年拨动的吉他弦上栖着倦鸟。田蜜踩着八厘米的细高跟穿过人潮,鞋跟不时卡进地砖缝隙,像灰姑娘仓皇遗落的水晶鞋。她很不喜欢穿这种鞋子,平时她喜欢穿平跟,如果为了显得高些,最多也是穿坡跟,总觉着细高跟一不小心会断。但是因为余老太的夺命催婚,她也是做了很大牺牲,今天穿了一件V领的白色裹身裙子,很有设计感,勾勒出她窈窕 的身材,上面点缀着鳞片,如同童话中的美人鱼,才配了这双鞋。她心说有点妖艳贱的感觉,不知能不能有艳遇啥的,好跟老太交差。
"这里!"唐晶晶的蔻丹在霓虹中泛着血痂般的暗红。她斜倚在塑料椅上,真丝吊带裙滑落肩头,锁骨窝里盛着半杯浮光。面前铁盘堆着尖椒鸭脖,红油在彩灯下凝成琥珀,倒映着烤串摊腾起的青烟。
"又被赶回来了?"她指尖的烟灰弹落在田蜜的啤酒沫里,"要我说,不如搬来我家。反正我家房间多,我们俩还能说说话。"
田蜜扯开易拉罐环,气泡涌出的嘶鸣恰似母亲今晨的唠叨在耳畔复燃:"三十岁的姑娘还睡单人床,街坊问起来我老脸往哪搁?"铝罐外壁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牛仔短裤上洇出深色痕迹。她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胸中块垒。
她知道老太的用意,明晃晃的,就只差咆哮:“赶紧给我拖一个男人回来,证明你是母的!”
想起前两天她车子追尾,告诉余珍珍时,老太太竟然很期待:“男的女的?”
听说是男的那个兴奋,就像狼看到羊:“联系方式留了吗?多大?有没有结婚?”
“妈,你想干嘛?”田蜜很无语。
“你不好侧面打听一下的啊!这不也是机会吗?多巧啊!人家天赐的姻缘不是这么来的吗?”老太太怒其不争。
当时田蜜想起某短剧上某绿茶为了上位故意找停车场的豪车再筛选目标,故意把人家车擦伤,然后一定要男主联系方式,虽然穷但我可以打工分期还,然后就勾搭上了。男主还感动,这女孩多么有担当……实在不行,试试也不是不是不可以。不过太贵的车子可不敢碰,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天哪,我怎么了?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要不是那对狗男女,你也不至于……”唐晶晶的话戛然而止,她知道这己经成了田蜜心头的疤。
田蜜牵起嘴角:“没事,都过去了。”
夜市喧嚣如潮水漫过耳际。隔壁桌的醉酒客扯着嗓子划拳,声浪撞在烤羊腿的焦香上,碎成油星西溅。唐晶晶的钻石婚戒在剥鸭脖时沾了辣油,此刻正被她用湿巾细细擦拭,六爪镶托上的碎钻在霓虹里闪着冷光。
"上周体检报告出来了。"她突然将手机推过来,妇科诊断书的电子版泛着惨白,"AMH值0.8,医生建议尽快试管。"
田蜜的竹签悬在半空,鸭脖滴落的红油在一次性桌布上晕成血月。三米外的糖画摊正在浇铸凤凰,麦芽糖丝的焦香混着唐晶晶的香奈儿五号,在湿热空气里发酵成某种酸涩的鸡尾酒。
"陈昊昨天又宿在书房。"唐晶晶的银匙搅动着冰粉,桂花蜜在碎冰里洇开金纹,"说是在赶并购案,可我闻到他衬衫有酒店香薰的味道。"
田蜜想起上个月聚餐时,那个穿巴宝莉风衣的英俊男人站在幼儿园门口。梧桐叶落在他肩头时,他替唐晶晶拂发的模样温柔如晚风——却原来温柔也是能批量复制的赝品。
夜风骤起,卷着烤茄子摊的蒜蓉香气掠过她们的发梢。广场东侧忽然爆发出欢呼,流浪歌手正在弹唱《亲密爱人》,破音处惊飞了歇在广告牌上的夜鹭。田蜜望着唐晶晶精心描绘的眼线在泪光中晕开,忽然想起大学宿舍楼下的夜宵摊。那时她们分食的麻辣烫里,还煮着对爱情天真的想象。
"要是真过不下去......"田蜜的尾音消融在碰杯的脆响里。啤酒沫溢出杯沿,顺着唐晶晶涂着车厘子色甲油的手指蜿蜒而下,像条透明的蛇。
唐晶晶突然笑出声,睫毛膏的碎屑落在颧骨:"你猜我上周遇见谁?王婧婧!就是那个总抢我策划案的碧池。她老公出轨被拍,现在闹离婚争抚养权呢。"她将鸭脖骨吐进垃圾桶,红唇勾出锋利的弧,"所以说啊,婚姻这袭华美袍......"
"爬满虱子。"田蜜接得默契,两人碰杯时溅出的酒液在桌面画出交错的银河。烤面筋的焦香混着隔壁桌的烟味飘来,她忽然想起母亲腌制的醉蟹——也是这般辛辣里裹着腥甜。
子时的钟声在广场钟楼荡开涟漪,摊主们陆续收拢折叠桌。田蜜发动"花花公主"时,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幼儿园早操歌。童声合唱的《种太阳》里,后视镜中的唐晶晶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霓虹海里一粒朱砂痣。
深夜的街道像条褪色的胶片,便利店的白炽灯是唯一的显影液。田蜜摇下车窗,任夜风灌满车厢。路过老城墙时,迷迭香的气息突然破窗而入——那丛野蛮生长的香草从不在意市政规划,硬是在水泥缝隙里辟出紫雾缭绕的疆域。
急刹声惊醒了路边的流浪猫。田蜜蹲在花坛边,月光将她的影子剪成修长的鹤。指尖抚过迷迭香羽状叶片时,露水沾湿了腕间的红绳——那是去年儿童节孩子们编的"好运链",如今褪成暧昧的粉。
"跟我回家吧。"她轻声呢喃,剪刀咬合声惊起暗处的飞蛾,"总好过在这里吸尾气。"
"可是我们在这里很自由啊。"夜风突然送来沙哑的叹息,分不清来自哪个方向。田蜜僵在原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柏油路上扭曲拉长,宛如皮影戏里即将现形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