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碘伏和未散尽的硝烟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霍启亮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己经平稳了许多。腹部的枪伤被妥善处理,缠着厚厚的绷带。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时不时地微微抽搐,仿佛仍在噩梦中挣扎。
方既白站在窗边,背对着病床,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在晨风中摇曳的梧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周宗濂临死前的狂言、母亲日记的投影、坩埚中冷却的蓝宝石胸针…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构筑了三十年的认知堤坝。他不是在哀悼周宗濂的死亡,而是在消化那个被彻底颠覆的关于母亲的真相——一个优雅表象下,与罪恶同流合污的“蓝蝶夫人”。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霍启明走了进来,深蓝色的巡捕制服换成了便装,但眉宇间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并未减轻。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弟弟,又看向窗边的方既白,眼神复杂。
“他怎么样?”霍启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生命体征稳定了。”方既白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失血过多加上爆炸冲击,需要时间恢复。麻药退了就能醒。但精神上的创伤…”他顿了一下,“恐怕比枪伤更难愈合。”
霍启明走到病床边,低头看着霍启亮那张与自己酷似、却写满风霜和痛苦的脸。后腰处那残缺的蝶形刺青,在绷带边缘若隐若现,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十年前青石墩的血腥内斗,弟弟的“失踪”,与夜蝶会的纠缠…太多的疑问堵在胸口。
“青石墩…”霍启明低声重复着弟弟昏迷前的呓语,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当年永盛堂内斗,左叔衡(霍启明的父亲,永盛堂堂主)清理门户,都说启亮跟几个叛徒一起被沉了黄浦江…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变成夜蝶会的人?”
方既白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霍启亮:“这需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不过,从周宗濂的话里可以推测,夜蝶会很可能在十年前就渗透了青帮,甚至利用了那场内斗。启亮…或许是他们的‘战利品’,也可能是他们刻意培养的工具。” 他走到病床边,拿起床头的病历板,快速记录着体征数据,动作依旧精准,仿佛内心的风暴从未发生。“周宗濂提到‘活得不像个人’,还有那种特殊的磷光油脂…我怀疑,夜蝶会对核心成员的控制,可能不止是精神上的。”
霍启明眼神一凛:“你是说…药物控制?”
“不排除。”方既白放下病历板,“码头火场,启亮身上有强烈的鸦片燃烧残留气味,但不同于普通的吸食者。结合周宗濂实验室里那些高纯度‘蓝翅蝶’和特殊磷粉…夜蝶会很可能掌握着某种将毒品与精神控制、甚至身体改造相结合的邪恶技术。启亮指甲缝里那种粘稠油脂,以及钟楼凶手留下的痕迹,都含有同源的荧光物质,这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霍启亮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要醒了!”霍启明立刻俯身。
霍启亮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起初涣散而迷茫,充满了对光线的极度不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当他的视线聚焦在霍启明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上时,瞳孔猛地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
“启亮!是我!霍启明!你哥!”霍启明按住他挣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急切,“别怕!你现在在圣心医院!安全了!”
“哥…?”霍启亮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眼神中的恐惧并未完全褪去,反而混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沉的痛苦,“你…你怎么会…周…周先生他…”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西周,当看到方既白时,身体又是一僵。
“周宗濂死了。”霍启明言简意赅,语气斩钉截铁,“死在海关钟楼,被齿轮绞碎的。夜蝶会完了。”
“死…死了?”霍启亮喃喃重复,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解脱,有快意,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仿佛支撑他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一支柱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
“告诉我,启亮!”霍启明紧紧盯着弟弟的眼睛,不容他逃避,“十年前青石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在夜蝶会?为什么会在码头?!”
霍启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躲闪,呼吸变得急促。那深埋心底、如同毒瘤般的记忆,被强行撕开,带来的痛苦远胜于腹部的枪伤。
“青石墩…青石墩…”他痛苦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不是叛徒…我们不是叛徒!是…是左堂主…他要灭口!因为…因为我们撞破了他和周宗濂…在蓝蝶公馆废墟下的交易!”
“什么交易?!”霍启明和方既白同时追问!
“烟土…还有…人!”霍启亮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蓝蝶公馆大火后…下面…下面没烧干净!有密道!有地窖!左堂主和周宗濂…他们利用那里…藏匿从长江上游运来的高纯度‘云土’!还有…还有从各地拐骗来、准备运往南洋的‘猪仔’!我们几个兄弟…巡夜时无意中撞破…左堂主…他为了灭口…在青石墩设了局…说我们勾结外人…要夺他的位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哽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霍启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父亲左叔衡!那个他心中威严冷酷、却始终认为守着“江湖规矩”的青帮堂主!竟然和周宗濂勾结,参与如此肮脏的人口贩卖和鸦片走私?!青石墩的血案,竟然是为了掩盖这样的滔天罪恶!而自己…竟然追查了这么多年,从未怀疑到父亲头上!
“那…那你是怎么…”霍启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中枪…掉进了黄浦江…被冲到了下游的芦苇荡…”霍启亮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被…被夜蝶会的人捞起来了…他们…他们给我治伤…给我饭吃…也给我…上刑…逼问…青石墩的事…还有密道的位置…”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后腰的刺青,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恐惧,“后来…伤好了…他们给我纹上这个…喂我吃一种…黑色的膏药…不吃…就生不如死…脑子…像被千万根针扎…身体…像被火烧…吃了…就能舒服…像飘在云里…但…但脑子就不听使唤了…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高纯度鸦片制剂混合致幻剂和神经毒素!”方既白瞬间判断,脸色凝重,“这就是夜蝶会控制核心成员的手段!用极致的痛苦摧毁意志,再用药物制造的虚幻进行奴役!启亮后腰的刺青,很可能含有特殊的磷光物质和缓释药囊,既是身份标记,也是长期控制的手段!” 他想起钟楼凶手和霍启亮身上那种粘稠油脂的同源荧光,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周宗濂…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霍启亮的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傀儡,“监视码头…传递消息…在货仓布置磷粉燃烧块…还有…在钟楼…协助‘钟表匠’(指跳楼的凶手)…” 他猛地看向方既白,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愧疚和恐惧,“…方医生…对…对不起…我…我知道他们要对工部局医院下手…我…我偷偷给那个修鞋匠…赵铁柱…塞了警告纸条…让他快跑…可…可他还是死了…被小桃红…用沾了毒粉的帕子捂死的…” 泪水,终于从这个饱受摧残的男人眼中滚落,混合着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霍启亮压抑的啜泣声。霍启明如同石雕般僵立着,父亲那冷酷威严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利益不择手段、甚至对自己儿子也能痛下杀手的恶魔!而弟弟这十年非人的遭遇,更如同万把钢刀扎在他心上!
方既白沉默地走到霍启亮身边,拿起纱布,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动作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却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这不是你的错,启亮。你也是受害者。现在,你需要休息。把你知道的,关于夜蝶会残余人员、杜瓦尔、还有左叔衡的所有事情,慢慢告诉霍探长。这是你为自己,也为那些枉死者讨回公道的唯一机会。”
霍启亮看着方既白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