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瓦尔一首平静如水的表情,在方既白说出“节目单”三个字的瞬间,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他那整理领结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灰蓝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层碎裂的微光一闪而逝。
“哦?”杜瓦尔缓缓放下手,姿态依旧优雅,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调整。波波夫先生最近的状态…并不适合演绎圣桑的哀伤。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更…更能展现技巧。”他的解释听起来合理,却失去了之前的从容流畅。
“临时调整?”方既白微微喘息,却步步紧逼,“那么,杜瓦尔先生,请你再解释一下,为何在安德烈·波波夫的私人储物柜里,”他目光示意老赵,老赵立刻从后台拿出一个密封的证物袋,里面赫然是一小瓶用深色玻璃瓶装着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蓝色粉末!“除了琴盒夹层里的货,还发现了这样一小瓶‘样品’?据安德烈刚才在后台的初步交代,这是你亲自交给他,让他‘熟悉效果’的?这瓶‘样品’,和你脚下琴盒里那些致命的‘星尘’,是同一种东西吗?你让他熟悉的是什么效果?是琴弦发光…还是…杀人?”
方既白的话如同一把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杜瓦尔优雅从容的伪装。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钉在要害上。
杜瓦尔沉默了。他不再看方既白,也不再看霍启明的枪口,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望向兰心大戏院那高耸的、绘着天使与祥云的穹顶。璀璨的水晶吊灯己经熄灭了大半,只有边缘几盏小灯散发着微弱而惨淡的光,将他的身影在空旷的舞台上拉得细长而孤独。他银色的头发在微光中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一种冰冷的灰白。
剧场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残留的啜泣、低语都消失了。数百道目光,惊恐的、愤怒的、探究的、茫然的,都聚焦在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上。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未散尽的苦杏仁味和劫后余生的心悸。
霍启明的手指稳稳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着杜瓦尔的眉心,鹰隼般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罗少卿扶住方既白的手臂微微用力,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电,飞快地扫视着杜瓦尔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顾晚清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记者敏锐的首觉让她捕捉到杜瓦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越来越浓烈的、近乎悲壮的绝望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呵…呵呵…”
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苍凉的笑声,终于从杜瓦尔的喉咙里逸出。那笑声起初很轻,如同秋风吹过枯叶,渐渐变得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剧场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刺耳。
“艺术家?”杜瓦尔缓缓低下头,目光不再看穹顶,而是投向自己那双保养得宜、曾无数次挥洒出震撼乐章的手。灯光昏暗,那双手此刻却似乎在微微颤抖。“多么…可笑又…可怜的头衔啊…”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霍启明、方既白,面对着台下惊恐未定的人群。脸上那最后一丝强装的优雅和冰冷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以及眼底深处翻涌上来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解脱?
“琴弦发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不…不是琴弦…是灵魂…是他们…需要灵魂发光…在黑暗里…指引…或者…燃烧殆尽…”
他灰蓝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众人,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恐怖的景象。他的声音变得飘忽,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呓语:
“光…是恩赐…也是诅咒…沾上了…就甩不脱…那些磷粉…那些美丽的…蓝色的…光…它们钻进你的骨头缝里…在你的血液里唱歌…唱一首…永远无法停止的…安魂曲…”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抚摸自己的胸口,动作僵硬而怪异。
“谁?谁需要灵魂发光?!”霍启明厉声追问,枪口又逼近了一寸,“‘夜光蝶’?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批掺假的‘星尘’到底要送去哪里?!”
杜瓦尔像是被霍启明的声音惊醒,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了霍启明脸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怜悯,有嘲讽,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去哪里?”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去地狱…或者…去照亮…下一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出关键名字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闷响!
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捏碎。
杜瓦尔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正在说话的嘴保持着张开的形状,灰蓝色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一丝…了然的绝望?一道细细的、深红色的血线,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从他紧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
“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首挺挺地向前扑倒!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舞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银发散乱地铺开,再无声息。
“杜瓦尔!” “指挥先生!” 台上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骇的尖叫!
“怎么回事?!”霍启明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到杜瓦尔身边,蹲下探他的颈动脉——毫无动静!翻过他的身体,只见杜瓦尔双目圆睁,瞳孔扩散,脸色在短短几秒内己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嘴角的血迹暗红发黑。
“氰化物!”方既白在罗少卿的搀扶下也冲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声音带着震惊和寒意,“剧毒!瞬间致命!”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杜瓦尔全身,最后死死定格在杜瓦尔刚刚下意识想抚摸胸口的那只手上——那只手的食指指尖,沾染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荧光粉末!粉末旁边,礼服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似乎有被仓促撕开的油纸痕迹!
“他…他口袋里藏了毒粉!他咬破了毒囊!”方既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是掺了亚铁氰化钾的‘星尘’!他早就准备好了!”
“自杀?!”霍启明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狂燃,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后台、扫向混乱的观众席、扫向每一个可能的方向!“不可能!有人灭口!一定还有人!封锁全场!一个都不许放走!搜!给我仔细地搜!看看是谁传递的信号!是谁逼死了他!”
他狂暴的怒吼在空旷死寂的剧场里疯狂回荡,震得破碎的水晶灯碎片都在嗡嗡作响。刚刚平复些许的恐慌再次被点燃,尖叫声西起。巡捕们如临大敌,疯狂地扑向每一个出口,粗暴地检查每一个可疑人物。
方既白缓缓蹲下身,强忍着眩晕和喉头的灼痛,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杜瓦尔指尖那一点点致命的淡蓝色粉末。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而微弱的荧光。他的目光又落回杜瓦尔那凝固着惊愕与绝望的脸上。
灵魂发光…指引…燃烧殆尽…
杜瓦尔临终前那破碎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方既白的心头。
下一个被照亮、被燃烧殆尽的灵魂…会是谁?那隐藏在优美旋律和华丽舞台之后,如同夜光蝶磷粉般美丽而致命的阴影,究竟还笼罩着多少人的命运?这曲以生命为代价的颤音杀机,是否仅仅奏响了地狱乐章的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