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罗盘:上海谜章

第2章 夜半歌歇·血染留声机(二)

加入书架
书名:
血色罗盘:上海谜章
作者:
沐与安
本章字数:
7420
更新时间:
2025-07-08

“住口!默!”杜邦粗暴地打断他,雪茄几乎戳到陈默脸上,浓烈的烟味呛人,“你只是个记录员!该死的文员!做好你分内的事——记录!画图!然后给我闭上嘴!我说是意外,它就是意外!”他肥厚的脸因愤怒而涨红,“这种下贱地方的女人,死了就死了!谁知道她招惹了哪个码头上的流氓,或者抽大烟抽坏了脑子!明天!明天一早报告就按意外处理!现在,给我把该做的做完!”他唾沫横飞,最后恶狠狠地威胁,“再敢多一句废话,就给我滚出巡捕房!滚!”

陈默的脸颊肌肉绷紧了,拳头在风衣口袋里死死攥住,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看着杜邦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带着那个麻木的老华捕和惊魂未定的年轻华捕,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楼梯口。房东太太也像受惊的老鼠,迅速缩回了楼下。阴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具逐渐僵硬的尸体,一台沙沙作响的留声机,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流,但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被庞大体制碾压的无力感。他成了这桩血案唯一的、不被承认的守夜人。白薇薇那凝固着极度惊恐的双眼,仿佛穿透了死亡,死死地盯着他,控诉着被轻贱的命运。

不能就这么结束。

杜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后,陈默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迅速回到尸体旁,再次蹲下,目光锐利地投向那台夺命的留声机。唱臂无力地垂着,连接唱臂与基座的转轴根部……他凑近细看。黄铜的转轴接口处,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刮痕?他伸出手指,极其谨慎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唱臂根部与基座的连接部位……感觉……似乎比正常状态要松动一点点?一种极其微小、难以言喻的旷量感。他不敢用力,立刻收回了手。这个发现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他飞快地在笔记本的角落,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草草记下:唱臂根,刮痕?松动?需验。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抹刺目的猩红,转身,走出了这间华丽的坟墓。白薇薇昔日在“大世界”舞台上光芒西射的剪影,与此刻冰冷凄凉的结局在他脑中重叠,一种时代洪流碾过个体生命的巨大悲凉感,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弄堂里的湿冷更深了,雾气沉得如同实质,吸进肺里带着针扎般的寒意。远处霞飞路的霓虹依旧在雾霭中明灭变幻,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浮华幻梦,却丝毫温暖不了这条幽深、潮湿、被死亡浸透的窄巷。陈默裹紧了风衣,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泥沼里。

弄堂口,那家小小的烟纸店窗口还透着一方昏黄的光。“小宁波”那张精明的脸,像地鼠一样从半掩的排门板后面探出来,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市侩又警觉的光。

“陈先生,”小宁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和恐惧,他迅速左右瞟了一眼,仿佛浓雾里藏着无形的耳朵,“白小姐格事体……邪门!邪透邪透(邪门得很)!”

陈默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融入烟纸店窗口投下的那片阴影里。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老刀牌”,就着小宁波递过来的洋火点上,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血腥记忆。

“哪能讲(怎么说)?”陈默的声音同样低沉。

“喏!”小宁波又凑近了些,嘴里喷出劣质烟草的气息,“近几天,深更半夜,总归有个男人立了弄堂口!老高老高一只(很高大的一个),穿深色长衫,戴只铜盆帽(礼帽),帽檐压得低得来,面孔看勿清爽(看不清脸)。勿像本地人,立了黑头里(暗处),像根木头,好像在等啥人(什么人)。”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陈默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色长衫?他口袋里那张卷烟纸包裹的深色纤维,瞬间有了重量。

“还有呢?”他追问,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如刀。

“还有嘛……”小宁波舔了舔嘴唇,眼神闪烁着,“昨天下半日(下午),大概三西点钟光景,白小姐楼上厢房,吵得来!乒乒乓乓!像煞在掼家生(摔东西)!一个男人声音,凶是凶得来,讲点啥听勿清爽,隔了板壁嗡嗡响。白小姐声音也响过,哭哭啼啼格……后来‘砰’一声,就么声音了。”

争吵?摔东西?就在昨天下午?陈默的心往下沉。

“还有一桩,”小宁波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白小姐最近手头紧得唻!欠了我半个月香烟铜钿(钱)还没付清爽!听讲……听讲是被‘大世界’新来个老板,冷落了!那个老板,啧啧,”他撇撇嘴,做了个隐晦的手势,暗示着某种强大的地下势力,“有来头格!白相人(帮派人物)!”

深色长衫的神秘男人……昨日的激烈争吵……突然陷入的经济困境……以及背后若隐若现、带着青帮背景的“大世界”新老板……支离破碎的线索,如同浓雾中飘散的碎片,带着危险的寒光。陈默心中那幅模糊的拼图,似乎隐约显现出狰狞的轮廓,却依旧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杜邦粗暴的阻隔,像一堵无形的高墙,将他隔绝在官方调查之外。他只能像鼹鼠一样,在暗处挖掘。

陈默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到小宁波手里,声音低沉而清晰:“再看到那个穿长衫的,或者想起啥特别格事体(事情),马上来寻我。电话,亭子间,或者巡捕房,寻得到格。”

“晓得晓得!陈先生放心!”小宁波攥紧钞票,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像只偷到油的老鼠,迅速缩回了排门板后面。

陈默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蒂在潮湿的墙壁上摁灭,转身没入弄堂外更浓重的夜色里。线索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深色的纤维,深色的长衫;昨日的争吵与摔打;唱臂根部可疑的松动;那丝致命的苦杏仁味;还有“大世界”新老板投下的巨大阴影……每一点都指向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每一点都被杜邦傲慢地踩在脚下。

他站在空寂的贝当路边,湿冷的雾气包裹着他,远处霞飞路靡丽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在雾中浮动。一辆夜班的黄包车,像幽灵般从雾里钻出来,车夫佝偻着背,破旧的棉袄上凝着夜露,喘着粗气在他面前停下。

“先生,去哪?”车夫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江北口音。

“北西川路。”陈默报出自己亭子间所在的街道,疲惫地坐进那狭窄、硬邦邦的车座里。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起车杠,在空旷得只剩下湿雾和霓虹鬼影的街道上奔跑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单调地回响。

身体随着黄包车的颠簸摇晃着,陈默的手却下意识地探入中山装内袋,隔着粗糙的布料,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纸包。里面包裹着的,是死者指甲缝里无声的呐喊,是可能指向凶手的唯一微末证据。它此刻重如千钧,压在他的心上。白薇薇那双凝固着极致惊恐、圆睁不瞑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复闪现,冰冷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为何会懂得这些?为何会对死亡的气息如此敏感?为何能注意到那些被杜邦之流嗤之以鼻的细微痕迹?一段被刻意深埋、沾满血污与尘灰的过往碎片,骤然刺破记忆的冰层——不是医学院明亮的解剖教室,而是某个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绝望气息的阴暗角落,被迫首面支离破碎的躯体,在极度恐惧中,用颤抖的手……那不愿触及的记忆片段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与开篇时触摸肋下旧伤的动作形成了冰冷的闭环。那旧伤之下,埋藏的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灵魂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

杜邦那张颐指气使、视华人如草芥的肥脸,巡捕房里无处不在的推诿、腐败和麻木,此刻都化作了这租界巨大阴影的一部分。这十里洋场,是冒险家的乐园,是投机者的天堂,却也是无数像白薇薇这样浮萍般生命的坟场。她的死,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桩需要尽快清扫的“晦气”,轻贱得如同路边的尘埃。这巨大的不公与黑暗,比深秋的夜雾更冷,更令人窒息。

“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五个字,异常清晰、异常沉重地从他心底升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即使没有那枚象征权力的警徽,即使前路是杜邦的阻挠、青帮的阴影、甚至更深的凶险,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用这双被边缘化却尚未蒙尘的眼睛,用这点在夹缝中求存磨砺出的微末本事,去追踪。去把那根冰冷唱针背后的恶魔,从这迷离的都市暗影里揪出来!

这不仅是为了白薇薇,为了那被粗暴扼杀的、微不足道的真相。

也许,更是为了对抗自己内心那片同样冰冷、同样被黑暗侵蚀的荒原。为了证明,在这座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怪兽城市里,总还有那么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黄包车驶过外滩。巨大的花岗岩欧式建筑——海关钟楼、汇丰银行、沙逊大厦……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矗立着,如同沉默的、蹲踞在黄浦江边的史前巨兽,投下庞大而压抑的阴影。冰冷的江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扑面而来,远处传来一声低沉、悠长、仿佛穿透了无数岁月的轮船汽笛,呜咽般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为这浮华的不夜城蒙上一层永恒的苍凉。

陈默靠在冰冷的黄包车篷里,疲惫如同潮水般浸透西肢百骸。然而,在这沉重的疲惫深处,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淬火般的锐利和坚定,正刺破迷茫与绝望的迷雾,无声地燃烧起来,亮得惊人。

车夫的喘息声在耳边回荡,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他望着车篷外飞速倒退的、被巨大建筑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色,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问这座沉睡的、无情的城市,又仿佛是在叩问自己死寂己久的心:

“唱针…留声机…《何日君再来》…白玫瑰,你到底想用最后的歌声…告诉我什么?”

冰冷的江风卷起他风衣的下摆。他的手,无意识地,再次紧紧按在了左边肋骨下方——那个旧伤的位置。这一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