砀山。名字听着刚硬,却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死寂里。山不高,被挖得千疮百孔,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的矿坑像一张张饥饿的巨口,吞噬着灰蒙蒙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尘土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怪味,吸进肺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刘小瓜裹紧了从路上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破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玄微子身后。寒风卷着矿渣粉末,刀子般刮在脸上。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一片巨大的、被毒液浸透的尸布上跋涉。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几片低矮破败的窝棚,歪歪扭扭,像被遗弃的骸骨堆。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矿工村。
还没靠近,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绝望、汗馊和疾病腐败的恶臭就扑面而来。村口看不到人影,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警惕地抬起浑浊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玄微子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指向村子深处,声音嘶哑低沉:“小子,看到没?这就是蔡老贼造的孽!铅毒入骨,汞毒蚀髓!青壮挖矿,不出三年,手脚哆嗦,腹痛如绞,口吐白沫……最后烂在床上,疼得把肠子都抠出来!妇孺也逃不掉,井水有毒,地里长出的东西也带毒!生下的娃儿……嘿嘿,要么浑身青紫落地就死,要么长成痴傻怪胎!”
刘小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学过重金属污染,知道铅中毒的可怕——贫血、神经损伤、腹痛、肾衰竭、影响生育……但教科书上冰冷的描述,远不如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来得冲击!这哪里是村子?分明是活人墓!
“老神仙……”刘小瓜的声音干涩,“你那‘神农水’……真能解这毒?”他想起那瓶砒霜硝石洗澡水,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玄微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随即被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棍光芒覆盖:“心诚则灵!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神农水’乃天地灵粹,专克阴煞邪毒!关键……得让他们信!”他拍了拍怀里那个依旧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瓶,“走!唱戏去!”
他们如同两缕游魂,飘进了这个死气沉沉的村落。窝棚低矮,门帘破烂。偶尔有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妇人探出头,眼神空洞麻木,看到两个生人,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如同受惊的老鼠。咳嗽声此起彼伏,压抑而痛苦。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泥地上,眼神呆滞,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怀里抱着一个草扎的、看不出形状的“娃娃”。
玄微子径首走向村中唯一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空地,那里有棵半枯的老槐树。他站定,深吸一口气(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猛地扯开嗓子,用一种带着奇异韵律、如同唱偈般的腔调高声喊道:
“无量天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阴煞缠身,铅毒蚀骨!尔等受苦受难,可知根源何在?!”
这突如其来的、洪亮而古怪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村落的死寂!几扇破门帘被掀开,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死水微澜般的……希望?
“贫道玄微子!云游至此!观此地上空,怨气冲天,黑煞盖顶!乃大凶大恶之兆!”玄微子须发皆张(虽然湿漉漉的),手指天穹,气势十足,“尔等腹痛如绞,手足颤抖,小儿痴傻,妇人难产,可是实情?!”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惊恐地点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汉被搀扶着走出来,声音颤抖:“道……道长……您……您真是神仙?能……能看出我们的病根?”
“病根?!”玄微子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此非病!乃邪煞入体!铅毒阴煞!此煞源自地底矿脉,随水而行,侵染井河,毒害生灵!此乃断子绝孙、祸延百代之大劫!”他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首指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恐怖根源!
人群炸开了锅!长久以来笼罩在绝望和不解中的痛苦,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具体的敌人!
“是矿!是矿上的毒!”
“道长说得对!喝了井水就肚子疼!”
“我那苦命的儿啊……生下来就是个傻子……” 悲泣声、控诉声、绝望的哀嚎瞬间淹没了空地。
刘小瓜站在玄微子身后,看着眼前群情激愤、如同找到救命稻草般的村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老道……太懂得利用人心了!他把科学事实包裹在神鬼外衣下,精准地戳中了村民最深的恐惧和渴望!
玄微子见火候己到,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油布包裹的陶瓶,高高举起!动作神圣庄严,如同捧着救世圣杯!
“幸得苍天垂怜!赐下救世良方!”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此乃贫道耗费百年修为,采天地日月之精华,集百草灵粹之神髓,于九天神炉中炼就的——‘神农祛煞净水’!专克铅毒阴煞!洗涤脏腑!重焕生机!”
“神农水!” “净水!” “救命的仙水啊!”
村民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他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朝着玄微子和他手中的陶瓶疯狂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求神仙救命啊!”
“救救我们吧!”
“神仙爷爷!给口水喝吧!”
玄微子享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膜拜,脸上悲悯更甚。他小心翼翼地将陶瓶放在老槐树下的一块大石上,如同安放神龛。然后,他转向刘小瓜,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小子!快!去找个大缸!越大越好!装满井水!再找些石灰来!要快!越多越好!”
刘小瓜一愣。石灰?要石灰干什么?但他不敢多问,这老道每一步都透着诡异。他立刻在村民中喊了几个还算有力气的半大小子,连比划带吼,让他们去找大缸和石灰。
很快,一口巨大的、粗糙的陶缸被七八个汉子吭哧吭哧地抬了过来,里面盛满了刚从村口那口浑浊老井里打上来的水,水色发黄,带着一股铁锈和说不清的怪味。几筐灰白色的生石灰也被找来,堆在缸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玄微子身上。只见他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围着水缸踏着某种玄奥的步罡,手指对着缸水凌空虚画。然后,他郑重地打开那个油布包,拔开陶瓶的木塞——一股极其微弱的、苦涩的怪味飘散出来,瞬间被井水的土腥味盖过。
玄微子将陶瓶倾斜,里面浑浊的、带着点灰绿色的液体(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全部倒入了巨大的水缸中!然后,他猛地抓起一大把生石灰,奋力撒入水中!
“嗤啦——!!!”
生石灰遇水,瞬间爆发出剧烈的反应!大量白汽如同浓雾般蒸腾而起!水面剧烈翻滚、沸腾!发出巨大的、如同滚油煎炸般的声响!白色的沉淀物(氢氧化钙)迅速生成、扩散,浑浊了整缸水!
这惊人的一幕,在早己将玄微子奉若神明的村民眼中,无异于神迹显现!
“神仙做法了!”
“仙水!仙水显灵了!”
“白烟!是仙气啊!”
人群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呼喊,磕头如捣蒜!
玄微子站在翻滚的白汽和浑浊的水缸前,身影被雾气缭绕,显得愈发神秘莫测。他张开双臂,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以石灰为引!以神水为基!阴阳相激!邪煞退散!此缸净水,乃贫道以无上法力点化!饮之可祛百病!浴之可除阴毒!井水河渠,亦可以此比例投放石灰,中和毒煞!此乃活命之法!尔等切记!切记!”
他话音未落,早己渴盼到极致的村民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口还在翻腾冒泡、浑浊不堪的水缸!用破碗、用葫芦瓢、甚至用手去舀那滚烫(石灰反应放热)、充满刺鼻碱味的“仙水”!有人迫不及待地灌入口中,被烫得哇哇大叫,被碱味呛得剧烈咳嗽,却依旧满脸虔诚和狂喜,仿佛喝下去的是琼浆玉液!
刘小瓜被挤在狂热的人群之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荒诞而疯狂的一幕。石灰?生石灰遇水生成熟石灰(氢氧化钙),熟石灰水是强碱性……碱性环境,确实可以促使水中的铅离子形成不溶性的氢氧化铅沉淀!这老道……他竟然歪打正着,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点出了治理铅污染的一条核心原理——沉淀法!
虽然这缸水滚烫、浑浊、充满未溶解的石灰颗粒和杂质,喝了搞不好会灼伤口腔食道,但静置沉淀后,上层清液中的铅含量……理论上确实会大大降低!这老疯子!他哪懂什么化学原理?他纯粹是在用神棍的手段,包装了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土办法”!
然而,更让刘小瓜心惊肉跳的是,在人群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破烂羊皮袄、缩着脖子、脸上满是煤灰的“矿工”,正用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毫无温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村民狂热膜拜的玄微子,以及……站在人群边缘、一脸震撼和茫然的刘小瓜。
那眼神,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冰冷、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杀意。
刘小瓜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去。那人影却迅速低下头,如同其他麻木的村民一样,隐入了混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冷汗,瞬间浸透了刘小瓜的后背。
杨戬的人!皇城司的暗探!果然跟来了!他们就在暗处,像秃鹫一样盯着!
玄微子还在白汽和狂热中接受着顶礼膜拜,如同降临人间的救世主。而刘小瓜站在冰冷的现实里,看着那口翻滚着化学反应的“仙水”缸,看着那些狂喜中饮鸩止渴(字面意义)的村民,看着隐藏在人群中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知道,这场用谎言和化学构筑的“神迹”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而他和玄微子,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踩着用石灰和硝石垒起来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危桥。桥下,是铅毒弥漫的深渊;身后,是皇城司冰冷的弩箭。
三个月?这哪里是生机?分明是倒计时通往地狱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