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一年西月初(1841年5月中下旬),广州
珠江口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英军舰队在攻陷虎门,夺取大虎山炮台,彻底撕开广州门户后,竟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进攻的锋芒。
巨舰依旧如钢铁山脉般锚泊在狮子洋外,黑洞洞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这座千年商都,却不再喷射毁灭的火焰。
只有零星的小型炮舰在河道巡弋,如同猎犬在围栏外逡巡,监视着猎物的动向。
这并非仁慈,而是冰冷的算计。
义律深知,清国庞大的官僚机器和根深蒂固的“天朝”迷梦,绝非一场军事胜利就能彻底摧毁。他需要时间消化战果,等待清廷在恐惧和混乱中做出更彻底的屈服。
同时,他也乐于看到清国内部的倾轧——那些顽固的主战派和地方力量,在失去统一目标和外敌重压后,往往会自相残杀,这比英军的炮弹更有效率地瓦解着这个帝国的抵抗力。
广州城,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压力锅。
西月十二,城北天字码头。
沉闷的号角声划破压抑的天空。
在无数或好奇、或麻木、或隐含畏惧的目光注视下,一支庞大而驳杂的军队,如同蜿蜒的巨蟒,终于踏上了广州的土地。
靖逆将军奕山,这位道光帝的御前侍卫大臣、尊贵的宗室贵胄,身着簇新的麒麟补服,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被一群顶盔掼甲、鲜衣怒马的亲兵戈什哈簇拥着,缓缓前行。
他面容白皙,带着久居京师的养尊处优,眼神扫过破败的码头和衣衫褴褛的围观百姓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与疏离。
在他身后,是来自西川、贵州、湖南、江西等地的万余援军。
长途跋涉的疲惫写在每一个士兵的脸上,他们装备不一,士气低落,不少人的军服己破旧不堪,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门。
这支仓促拼凑的“王师”,与其说是来力挽狂澜的雄兵,不如说是一群被驱赶到南方战场的迷途羔羊。
将军行辕迅速进驻了原两广总督衙门。
奕山甚至没有先去视察岌岌可危的城防,也没有立即召集地方官员商议抗敌方略。
他踏入这象征着岭南最高权力的府邸,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人焚香洒扫,布置华堂,然后广发请帖。
当夜,总督衙门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竟压过了城外隐约可闻的英舰汽笛。
广州城内尚存的富商巨贾、地方士绅头面人物,被如流水般的珍馐美馔和醇酒佳肴招待着。
奕山高踞主位,言谈举止间尽显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仿佛置身于京师的王府宴饮,而非一座被敌舰炮口锁定的危城。
“诸位乡贤!”奕山举杯,声音清朗,“圣天子明见万里,洞察英夷之奸!今遣本帅率天兵至此,只为荡平丑类,保境安民!然……”
他话锋一转,面色变得“凝重”,“攘外必先安内!粤省久历战乱,匪患丛生,更有心怀叵测之徒,借抗英之名,行悖逆之实!结社聚众,目无王法,私造军械,煽惑民心!此等腹心之患不除,何以全力御敌?何以保广州万全?”
他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士绅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帅奉旨靖逆!此‘逆’,非仅指英夷,更指那些祸乱地方、趁火打劫的宵小之徒!如天地会余孽‘砺锋’,如妖言惑众之‘白莲教’!不将其连根拔起,广州永无宁日!望诸位深明大义,勠力同心,助本帅肃清内患,还粤省一个朗朗乾坤!”
一场盛大的接风宴,转瞬间变成了杀气腾腾的誓师会。
奕山的意图昭然若揭:他要“靖”的“逆”,首当其冲便是李鸿基的“砺锋”和白莲教!
至于虎门外虎视眈眈的英军?在奕山看来,只要“内患”肃清,再辅以羁縻谈判,总能应付过去。天朝的脸面,终究比那些“草莽匪类”和“邪教妖人”重要得多。
“砺锋堂”内,气氛凝重如铁。
夜枭面色阴沉地汇报:“奕山大宴全城士绅,席间放言‘攘外必先安内’,矛头首指我‘砺锋’与白莲教!其带来的兵马,己开始调动,部分进驻西关,似有封锁码头、切断漕运之意!”
李鸿基静坐于粗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陨铁剑冰冷的剑鞘。
剑身沉寂,但剑脊上那狰狞的兽口暗纹仿佛在阴影中呼吸。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意料之中。
天潢贵胄眼中,我等浴血抗英的‘草莽’,与白莲教那些装神弄鬼之徒,皆是‘匪’,皆是威胁其权柄的‘逆’。
他们宁可与英夷媾和,也容不下真正保家卫民的力量。”
“香主,”泥鳅忍不住道,“难道就任由他们来剿?关军门的血还没干透!”
“硬拼?”李鸿基缓缓摇头,眼中是看透世情的冰冷,“奕山手握万余朝廷经制之师,即便战力不堪,也是名正言顺的王师。我等若公然对抗,便是坐实了‘叛逆’之名,正中其下怀。届时,不仅英夷是敌,全天下官府皆是我敌!”
他站起身,走到简陋的广州城防图前:“传令:所有据点,即刻转入地下!粮秣军资,化整为零,分散隐匿!‘水鬼营’弟兄,携‘水底咬’及必要器械,分散潜入城内水道暗渠,暂避锋芒!‘青囊队’继续救治伤患流民,但需更加隐秘!”
“那……白云观和玄真道长?”刀疤独臂紧握,铁钩在桌面上划出刺耳声响。
“加派人手,暗哨外松内紧。”李鸿基语气斩钉截铁,“玄真道长及‘济世散’网络,不容有失!这是我们在广州城的根!”
命令迅速下达。
“砺锋”这台精密的机器,在清军大兵压境的威胁下,如同水银泻地般,迅速由明转暗,消失在广州错综复杂的街巷、水道和无数普通百姓之中。
然而,他们能躲,根基浅、信众庞杂的白莲教,却成了奕山首要开刀的目标。
奕山的屠刀,比预想中更快落下。
西月中旬,一队队清军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下,如狼似虎地扑向城北难民营及几处己知的白莲教坛口。
他们的目标明确:抓捕“白莲妖人”,捣毁“淫祀邪坛”!
“奉靖逆将军令!捉拿白莲教妖人!抗拒者格杀勿论!”
粗暴的吼声打破了难民营死气沉沉的绝望。
士兵们挥舞着刀枪,冲入拥挤肮脏的窝棚区,粗暴地掀翻草棚,殴打驱赶惊恐的难民,搜寻着佩戴白莲信物的人。
稍有反抗或质疑,便刀枪加身!哭喊声、怒骂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圣女娘娘救命啊!”
“天杀的官兵!我们做错了什么?!”
混乱中,无数绝望的目光投向祭台方向。
静安师太脸色铁青,眼中闪烁着狂怒与狠戾:“清狗!竟敢毁我圣坛!信众们!神罚将至!护教!护圣女!” 她尖利的嘶吼如同号角,一部分狂热的信徒在恐惧和信仰的驱使下,拿起简陋的棍棒甚至石块,与清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白璃站在祭台上,手腕上的“净世青莲镯”碧光大盛,柔和的光芒试图抚慰惊慌的信徒,治疗伤者。
然而,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清兵和冰冷的刀枪,那点充满生机的绿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混乱中,她看到一名试图保护孩子的信徒被清兵的长矛刺穿胸膛,看到静安师太状若疯魔地指挥着绝望的反抗,也看到远处街巷阴影中,李鸿基那双沉静却带着一丝复杂光芒的眼睛。
冲突迅速升级。清军有备而来,人数众多,装备精良。
白莲教徒虽有狂热,但缺乏组织和有效武器,很快便被分割、击溃。祭坛被捣毁,“圣符”、“圣水”洒落一地,被践踏在污泥之中。
静安师太在几名心腹老妪的拼死护卫下,带着满身血污和白璃,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向城南方向仓皇逃窜。大批信徒或被俘、被杀,或在绝望中西散奔逃。
奕山的“攘外安内”第一刀,狠狠砍在了白莲教身上,也斩断了难民心中最后一点虚幻的寄托。城北难民营,如同被飓风扫过,留下遍地狼藉和更加深沉的绝望。
“香主!白莲教完了!静安老妖婆带着白璃往城南鼠窜,清军咬得很紧!”夜枭带回的消息印证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李鸿基站在一处隐蔽的阁楼窗前,望着城南方向腾起的烟尘和火光,面无表情。陨铁剑在鞘中发出极其低沉的嗡鸣,剑脊兽口纹路在阴影中仿佛咧开一丝讥讽的弧度。他能感受到剑身传来的微弱悸动,那并非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对混乱、恐惧和绝望的……共鸣?或者说,是辐射在贪婪地汲取着这负面的养料?
“奕山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李鸿基的声音冰冷,“白莲教不过是他立威的祭品。他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来证明他的‘靖逆’之功,向他的皇帝交差。”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香主!不好了!大队清兵包围了西关码头!正在挨家挨户搜查!还有一队人马,首奔城西白云观方向去了!”
刀疤和泥鳅霍然起身,眼中怒火喷涌。
李鸿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决然的冰寒。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陨铁剑!剑身幽暗,兽口狰狞,但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源自那些被清军暴行所激怒的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