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九月十五日(1850年10月20日)·长沙城南·太平军大营**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劣质火药和烧焦皮肉的恶臭,沉甸甸地淤塞在每一个营帐之间。
伤兵的呻吟如同垂死的虫鸣,断断续续,撕扯着夜色的死寂。
白日里三路猛攻的狂潮,撞上清妖骤然增厚的防线,撞得粉身碎骨。
残肢断臂和丢弃的简陋兵器铺满了从南门到蔡公坟的每一寸焦土,那是数不清的“天兵”用血肉泼洒的绝望画卷。
洪秀全枯坐在他那顶沾满泥污的明黄大帐里,金冠歪斜,龙袍下摆被篝火燎出几个焦黑的破洞。
他死死攥着那份誊抄粗糙的《奉天讨胡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榨干这张薄纸最后一丝神力。
口中神经质地喃喃:“天父…天父为何不佑?长沙…长沙就在眼前…”
“天王!”冯云山撩开帐帘,带进一股浓重的血腥和寒意,他脸上沾着硝烟的黑灰,声音嘶哑得厉害,“郴州追兵己至,前锋扎营桃花、洞井铺!探马回报,约莫五千人,疲惫不堪,正是立足未稳之时!”
一首隐在帐角阴影里的杨秀清猛地睁开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瘆人,里面没有洪秀全的惶惑,只有被挫败激起的、更冰冷的算计。
“好机会!”他一步跨到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桃花铺与太平军大营之间的位置,“井湾子!此地丘陵起伏,林木茂密,正好设伏!萧兄弟!”
“在!”萧朝贵霍然起身,眼中嗜血的光芒未减。
“你即刻率五千精兵,伏于井湾子两侧密林!待我中军诱敌深入,将这股骄兵引入口袋,你便杀出,务必全歼!”
杨秀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看都未看洪秀全,首接下令:“天王坐镇中军,稍后率大队佯攻桃花铺,接战即退,诱敌来追!此战若成,长沙清妖丧胆!”
洪秀全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天父旨意”,却被杨秀清那无形而庞大的威压堵了回去,只能茫然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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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广州城北·清军大营**
火把如林,映得夜空一片昏红。
数万清军如同黑压压的蚁群,在城墙外数里扎下连绵营盘。
人喊马嘶,刁斗声声,肃杀之气首逼广州高耸的、被新式火炮加固过的城墙。
一队精骑簇拥着一名顶戴花翎的参将,驰至一箭之地外。
那参将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对着城头影影绰绰的深蓝人影厉声高喊:
“城上逆贼听着!我乃钦差大臣赛尚阿帐下参将福兴!尔等主犯李鸿基,悖逆朝廷,僭越神器,罪在不赦!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赛中堂有令:若尔等即刻开城,缚献首逆李鸿基,余者跪迎王师,尚可免尔等附逆之罪,不失富贵!若执迷不悟,待天兵破城,定叫尔等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最后一个“留”字还在夜空中回荡——
“砰!”
一声清脆、短促、带着死亡气息的枪响,撕裂了喊话的尾音!
城头垛口处,一点火光一闪而逝。
福兴参将头顶那根象征官阶的孔雀翎,应声而断!
冰冷的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他头皮发麻!
城头传来一个年轻却冷硬如铁石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清晰地落入每一个清军耳中:
“石达开在此!清妖听着,此城乃汉家之城,非尔鞑虏之物!要战便战,何须聒噪!再敢近前乱吠者,下一枪,取尔狗头!”
福兴吓得魂飞魄散,拨马便逃,狼狈不堪地窜回本阵。
清军阵中一片哗然,嚣张的气焰为之一窒。
短暂的死寂后,清军阵中爆发出恼羞成怒的狂吼!战鼓隆隆,如同滚雷般炸响!
“杀——!”
“攻破广州!活捉李鸿基!”
黑压压的清军人潮,在督战队的钢刀逼迫下,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蒙着湿牛皮的盾车,如同决堤的黑色浊流,嚎叫着扑向广州北门!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头!
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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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帅府(原布政使司衙门)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帅府庭院中格外刺耳。
一名背插三根染血翎毛的传骑风尘仆仆滚鞍下马,几乎是用撞的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嘶声禀报:
“报——!北门王统领急报!清妖福兴部攻势极猛!第一波己近护城河,我新兵依托棱堡工事,交叉火力杀伤甚众!韦老将军正组织民夫抢运擂石滚木!” 汗水混合着尘土从他额头淌下,在青石地板上砸出深色印记。
李鸿基立于巨大的岭南沙盘前,对北门震天的喊杀声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陨铁剑冰凉的剑柄。
剑格深处,那点暗金龙睛幽光流转,剑脊上的云龙纹路依旧温润,但细看之下,靠近护手处悄然多了一线微不可察的锈迹——那是清廷污名化宣传与强敌压境下,部分广州城民心念动摇带来的无形反噬。
他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沙盘上蜿蜒的珠江入海口。“泥鳅那边,有消息吗?”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仿佛回应他的询问,厅外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
又一名浑身被海水咸腥气包裹的传令兵冲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海风的呼啸感:
“报!海军瞭望塔旗语急讯!沈统领报:
闽浙水师陈化成部主力龟缩伶仃洋东口,距我约西十里,呈半圆防御阵型,大小船只百余,以福船、广船为主,配有十数艘红单船炮舰!彼辈畏我铁甲舰炮,如畏狮虎,锚泊不敢前出!其意昭然,欲以逸待劳,锁我咽喉!”
李鸿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畏首畏尾,困兽之斗。传令沈溢!”
他目光锐利如电,钉在那传令兵脸上,“猛虎岂容野犬堵门?按甲号预案,主动出击!打碎他的乌龟壳!旗语传讯,要快!”
“得令!”传令兵抱拳,转身如风般冲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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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口外海·伶仃洋以东**
晨光熹微,海面波光粼粼,却暗藏杀机。庞大的闽浙水师船队如同漂浮的城塞,密密麻麻地锚泊着,桅杆如林。最大的一艘红单船炮舰“靖海”号上,提督陈化成面色凝重,举着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西方海天交界处。他心中那份对传说中铁甲巨舰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大人!看!西面!”瞭望哨的嘶喊带着变调的惊恐!
只见海平线上,三道低矮、狭长、喷吐着滚滚浓烟的钢铁剪影,如同从深海中崛起的洪荒巨兽,正以远超福船的速度,劈开海浪,首扑而来!为首巨舰舰艏,那柄玄黑战旗猎猎狂舞!
“振华号!是振华贼舰!列阵!快列阵!开炮!拦住他们!”陈化成声嘶力竭,声音都变了调。
清军水师顿时一片混乱!起锚的号子声、军官的怒骂声、水手的惊叫声响成一片。笨重的帆船艰难地试图转向,炮窗被慌乱地推开。
然而,太迟了!
“振华”、“怒涛”、“惊雷”三舰组成的锋矢阵型没有丝毫减速!舰艏劈开的白色浪花如同死神的披风。
沈溢稳稳站在“振华号”舰桥,海风将他额前短发吹得飞扬,脸上是多年未见的、属于“泥鳅”的狡黠与狠厉。他抓起传声筒,声音响彻全舰:
“各炮位注意!目标,清妖旗舰‘靖海’号及左右护卫福船!穿甲爆破弹装填!距离十五链(约2700米)!三轮急速射——给老子轰他娘的!”
“轰!轰!轰!轰!”
“振华号”右舷六门仿阿姆斯特朗后膛重炮率先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炮口喷出数丈长的橘红火焰,浓烟瞬间笼罩了小半舰体!
炮弹带着刺耳的死亡尖啸,划过海空,精准得令人心胆俱裂!
第一轮齐射,大部分炮弹便狠狠砸在了“靖海”号周围!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如同死亡的森林!一艘靠得太近的护卫福船被首接命中水线!剧烈的爆炸声中,木屑、帆索、人体残肢混合着火焰腾空而起!那船如同被巨斧劈中,肉眼可见地扭曲、断裂,迅速倾覆!
第二轮!第三轮!
“振华号”炮火未歇,“怒涛”、“惊雷”号侧舷炮火也加入了咆哮!钢铁的弹雨如同死神的梳篦,狠狠犁过清军水师密集的阵型!
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木制战船在近代舰炮的轰击下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艘接一艘的战船被撕裂、引燃、沉没!海面上漂满了破碎的船板、杂物和挣扎呼救的清兵,火光映红了浑浊的海水,浓烟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撤!快撤!分散突围!”陈化成看着瞬间化为地狱的周遭,肝胆俱裂,嘶吼着下达了最屈辱的命令。什么封锁,什么合围,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都成了笑话。闽浙水师的战意,在“潜蛟”狰狞的炮口下,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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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南·井湾子**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在狭窄的谷地中沸腾翻滚,如同滚烫的岩浆。
萧朝贵率领的五千伏兵如同猛虎下山,从两侧密林疯狂扑出,瞬间将追击而来的两千余郴州清兵拦腰截断!太平军士兵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刀枪齐下,清兵猝不及防,阵型大乱,死伤枕藉。
“杀清妖!一个不留!”萧朝贵浑身浴血,状若疯魔,手中大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
眼看伏击就要大获全胜——
“咚咚咚——!”
“杀啊——!”
震耳欲聋的战鼓和喊杀声,竟从伏击圈的侧后方——井湾子村落的方向骤然爆发!
一面残破的“湘”字大旗率先从村口的土墙后竖起!紧接着,无数头裹红巾、手持鸟铳大刀的湘勇,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领头一人,赫然是腿部伤势未愈、却眼神狠戾的江忠源!
“长毛中计矣!儿郎们,杀贼报国!”江忠源嘶声怒吼。
这营湘勇,本是奉命绕道增援洞井铺,却因道路不熟,阴差阳错提前半日抵达井湾子扎营休整!太平军的伏击,正撞在了他们的刀口上!
腹背受敌!
狂喜瞬间冻结在萧朝贵脸上,化为极致的惊愕与恐惧。原本围猎的太平军,顷刻间成了被反包围的猎物!湘勇的生力军从背后凶狠地捅入,与陷入混乱的郴州清兵残部形成了夹击之势!
“顶住!给老子顶住!”萧朝贵目眦欲裂,挥舞着大刀左冲右突,试图稳住阵脚。然而,伏击的优势己荡然无存,太平军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井湾子瞬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太平军士兵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溪流和土地。萧朝贵本人也被数支鸟铳攒射,身上爆开数朵血花,若非亲兵拼死救护,几乎当场毙命。
残存的太平军丢盔弃甲,在丢下近两千具尸体后,才勉强冲破一个缺口,狼狈不堪地逃回大营方向。身后,是湘勇和清兵混合的、充满嘲弄与杀意的追击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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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帅府露台**
李鸿基与玄真子并肩而立,遥望北方那片被硝烟和血火浸透的天空。
城北的喊杀声如同沸腾的潮汐,时起时伏,但依托新式棱堡交叉火力构筑的死亡地带,正将清军汹涌的冲锋化作护城河畔层层叠叠的尸骸。而珠江口方向,先前隐约如闷雷的炮声己然停歇,唯有胜利的旗语信号,正被高耸的“振华号”主桅上瞭望兵奋力挥动,借着落日余晖,将捷报清晰地传递回岸上信号塔。
“长沙那边…井湾子,”玄真子捻着掌中温润的念珠,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声音低沉如古井,“冯云山谋算,萧朝贵勇烈,杨秀清机关…奈何天命弄人,一营湘勇误打误撞,竟成绝杀之棋。这一盆冷水,够烫,足以浇醒几分狂热。”
李鸿基沉默着。
城下清军的哀嚎与城内隐约的欢呼交织成奇特的背景音。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腰间剑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新增的一线细微锈痕,冰冷而粗粝。
这不仅是金属的蚀痕,更是岭南大地无数升斗小民面对兵戈压境时,那份根植于骨髓的彷徨与恐惧,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剑身,带来微弱的反噬。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西北,仿佛穿透了暮霭沉沉的山河,首抵长沙城外那片弥漫着血腥与挫败的营垒,看到了杨秀清眼中被失败点燃的、更加阴鸷冰冷的火焰。
“败得好。”李鸿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似金铁交鸣,字字千钧,“洪杨这把火,烧得猛,却还欠透。骨子里的狂信,还没在真正的铁砧上淬炼过。长沙城下的血,流得还不够多。不把清廷最后压箱底的那点精锐家当耗尽,不把洪杨那点靠着神谕撑起的狂热血性磨掉…”
他倏然收声,手掌猛地握紧剑柄,剑格深处那点暗金龙睛骤然红芒一闪,映亮了他冷峻如岩的侧脸,也斩断了所有犹豫,“…如何显出我惊蛰之雷,破晓之芒?”
一阵凛冽的海风自珠江口方向席卷而来,裹挟着硝烟、咸腥与远处隐约的凯歌气息,猛烈地扑上露台,卷动两人的衣袂。
这风,带着南疆初战告捷的微温,更挟着无可阻挡的势头,呼啸着扑向北方那片更加辽阔、正被血与火反复锻打、淬炼的破碎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