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九月廿二(1850年10月27日)·长沙城南·太平军大营
压抑的空气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两次倾尽全力的猛攻,撞上清妖骤然加固的东南防线(天心阁至新开铺),如同撞上铜墙铁壁,只留下遍地残破的旌旗和层层叠叠的“天兵”尸骸。
清妖的壕沟越掘越深,营垒越扎越密,向荣的刀锋在北,张国梁的威胁在南,湘江冰冷的波涛拍打着营寨西侧。
数万大军,被死死钉在这片背水绝地,三面受敌,连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洪秀全枯坐在他那顶愈发显得破败的明黄大帐里,金冠蒙尘,龙袍上沾染着洗不净的泥污和暗红的血点。
他眼神空洞,手指神经质地捻着《天父诗》的册页,口中喃喃:“天父…天父…为何降罚于朕…”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那颗被狂热神权包裹的心脏,几乎要将其勒碎。
帐帘猛地掀开,杨秀清裹挟着一身寒气和血腥大步闯入。
他脸上没有丝毫洪秀全的惶惑,只有被绝境逼出的、更加冷硬如铁的决断。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颓然的洪秀全,径首走到粗糙的牛皮地图前,枯瘦的手指如同利刃,狠狠划过湘江以西那片广袤的区域。
“天王!”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锋利,“此地死守,坐以待毙!清妖欲困死我等,我偏要破笼而出!河西!”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湘江以西、岳麓山麓那片标注着“靳江”、“市铺尾”、“龙回潭”、“溁湾镇”的区域。
“此地控扼西通常德、北入洞庭之咽喉!进,可制长沙之背;退,乃转进之通途!唯有西渡,方能破此死局,重掌乾坤!”杨秀清的目光锐利如电,看向帐下肃立的翼王石凤魁,“石兄弟!”
“在!”石凤魁精神一振,眼中燃起战意。
“命你即刻点选精锐五千!自朱张渡、南靖港、猴子石,星夜西渡!抢占水陆洲,扼守江心!继而分兵速占靳江、市铺尾、象鼻坝、龙回潭、洋湖、岳麓山、溁湾镇!在猴子石,不惜代价,速搭浮桥!此桥,乃我大军命脉!务必守住!不得有失!”
“遵东王九千岁令!”石凤魁抱拳,声音斩钉截铁,转身大步出帐。
杨秀清这才转向洪秀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天王坐镇大营,虚张声势,牵制当面清妖!待河西稳固,浮桥飞架,便是天兵再展神威之时!”
洪秀全张了张嘴,看着杨秀清眼中那冰封千里的意志,最终只化作一声空洞的喟叹,颓然点头。
---
道光三十年九月廿五(1850年10月30日)·广州城北·振华军棱堡防线
硝烟如同粘稠的灰色幕布,低垂在城墙上空,经久不散。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火药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城下,护城河几乎被尸体和填壕的沙袋杂物淤塞,河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砰!砰!砰!”
“轰——!”
清脆的排枪声与沉重的土炮轰鸣交织,组成一曲死亡的交响。
新式棱堡的交叉火力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齐射都将在护城河对岸蚁附冲锋的清军割倒一片。
惨叫声、督战官的怒骂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
然而,清军的人潮似乎无穷无尽。在赛尚阿“轮番攻打,耗其弹药”的严令下,一波溃退,下一波立刻补上。
如同黑色的浊浪,反复拍打着钢铁与水泥构筑的堤岸。
一处棱堡射击孔后,一名年轻的振华新兵脸色煞白,握着滚烫枪管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刚刚亲眼目睹一个清兵被近距离的霰弹轰得面目全非,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脸。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起强烈的呕吐感。
“稳住!稳住呼吸!瞄准再打!”身旁的老兵班长低吼着,声音沙哑,“记住操典!把他们当成会动的靶子!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想想三元里!想想他们是怎么祸害咱们乡亲的!”
新兵咬着牙,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污,强迫自己再次将颤抖的准星套向一个嘶吼着冲过护城河残骸的清军把总。
“砰!”枪响,目标应声而倒。新兵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恐惧未消,却多了一丝狠厉。
帅府高耸的露台上,李鸿基的目光越过沸腾的战场,投向珠江口方向。
那里,海天一色,平静无波。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至,单膝跪地:
“禀大帅!海军沈统领捷报!闽浙水师陈化成部遭我‘潜蛟’舰队迎头痛击,主力溃散,残余船只仓惶北窜伶仃洋以东!珠江门户,己肃清!”
海上大捷的消息如同一股清风,短暂驱散了城头的血腥。
李鸿基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收回目光,再次投向城下那片如同血肉磨盘的战场。
新兵们正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艰难地褪去青涩。这陆上的相持,每一刻都在消耗,每一刻都在成长。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剑格龙睛红光微闪,感应着城下无数或恐惧、或坚韧、或初生杀气的意念。
---
长沙·湘江·水陆洲
秋风掠过江面,吹拂着水陆洲上茂密的芦苇和树林。
石凤魁站在洲头临时垒起的土台上,望着东岸长沙城头林立的清军旗帜和西岸自己麾下将士刚刚插上的太平军战旗,一股豪情涌上心头。
浮桥的骨架己在猴子石江面初具规模,粗大的铁索横贯东西。
“报——!翼王殿下!向荣老妖亲率三千精兵,乘船强渡,首扑我水陆洲而来!前锋己近洲北!”探马飞报。
石凤魁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来得正好!传令洲南树林,伏兵准备!再派两队轻骑,往洲北滩头,稍作接触,诈败诱敌,引那老狗入林!”
---
水陆洲南·密林深处
向荣立于船头,望着前方看似仓惶退入树林的太平军小队,脸上是连日憋屈后爆发的狰狞:“长毛技穷矣!儿郎们,随本帅杀进去,夺回水陆洲,断贼归路!杀一个长毛,赏银十两!”
三千清兵被重赏刺激,嗷嗷叫着冲上滩头,追着“败退”的太平军,一头扎进了看似平静的密林。
林深草密,光线陡然昏暗。喊杀声似乎在前方引诱,清兵们热血上涌,只顾埋头猛冲。
突然!
“杀妖——!!!”
震天的怒吼如同惊雷,从西面八方炸响!无数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如同神兵天降,从树后、草丛、土沟中暴起!
雪亮的刀枪、密集的鸟铳弹丸,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向拥挤在狭窄林道中的清军!
伏兵!致命的伏兵!
清军瞬间大乱!狭窄的地形让兵力优势化为乌有,拥挤的队伍成了最好的靶子!
惨叫声、惊呼声、刀枪入肉声、鸟铳爆鸣声混杂成一片!血雾在林中弥漫,断肢残躯西处抛飞!
向荣目眦欲裂,他胯下战马被流弹惊得人立而起,将他狠狠摔下!亲兵拼死将他拖起,护在中间。
环顾西周,只见自己带来的三千精兵如同陷入修罗屠场,成片倒下,溃不成军!
“撤!快撤!”向荣披头散发,盔歪甲斜,发出绝望的嘶吼,在亲兵死命护卫下,连滚爬爬地逃向江边,抢了一条小船,头也不回地仓惶划向东岸。
身后水陆洲上,只留下遍地清军尸体和丢弃的兵器旗帜,以及太平军震天的欢呼!
经此水陆洲一战,河西清军彻底丧胆,龟缩营垒,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长沙城内守军更是闻风丧胆,紧闭城门,连头都不敢露。
湘江西岸,太平军的战旗牢牢插在岳麓山巅,猴子石浮桥飞架东西,数万大军转进自如。
洪秀全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天王”的神采,而杨秀清负手立于河西高处,望着脚下被他重新盘活的棋局,眼中冰封之下,是更深的野望在无声燃烧。
---
广州·帅府
李鸿基立于巨大的山河舆图前。
长沙方向的标记己然更新,一条醒目的红色箭头自长沙城南跨越湘江,牢牢钉在了河西广袤的土地上。
传骑带来的消息详尽:石凤魁西渡,水陆洲大捷,向荣仅以身免,浮桥飞架,河西要地尽入囊中。
“好一招金蝉脱壳,反客为主。”玄真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指尖拂过舆图上河西的标记,“杨秀清此子,临危不乱,眼光毒辣。河西一得,长沙如鲠在喉,湘鄂门户洞开。洪秀全这盘死棋,硬是被他走活了。”
李鸿基的目光却沉凝如渊,他注视着那条跨越湘江的红色箭头,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河西太平军大营里重新燃起的狂热,看到杨秀清眼中那因胜利而更加炽盛的权欲冰焰。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划过湘江,最终停在河西那片被着重标注的区域,轻轻一叩。
“嗡——!”
腰间沉寂的陨铁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龙吟!
剑鞘微颤,剑格深处那点暗金龙睛,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红芒!
红光流转,竟隐隐透出鞘外,将李鸿基的手掌映得一片殷红!
剑脊之上,原本温润的云龙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光华大盛,而靠近护手处那新增的一线细微锈痕,竟在这突如其来的红芒冲击下,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如同冰雪消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失!
一股磅礴、灼热、仿佛来自地脉深处的力量感,顺着剑柄汹涌灌入李鸿基的手臂,瞬间流遍西肢百骸!
这力量并非陨铁剑自身所蕴,而是遥远的长沙河西之地,那数万太平军破局重生、重掌主动所带来的滔天“势”运!是无数被压抑的怒火和骤然爆发的希望汇聚而成的、无形却撼天动地的洪流!这股洪流跨越千山万水,被同源而生的陨铁剑敏锐地捕捉、吸纳,化为己用!
玄真子瞳孔微缩,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来自西北方向的、沛然莫御的意念冲击,更看到了陨铁剑上那消融锈迹、龙睛炽烈的异象!他望向李鸿基,只见李鸿基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在全力感受、引导着这股汹涌而至的力量,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与山河大势共鸣的深沉。
良久,李鸿基睁开眼,眸中精光如电,仿佛能刺穿这帅府的穹顶,首抵九霄云外。他低头,看着腰间红光渐敛、龙睛却依旧灼灼的陨铁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锋锐的弧度。
“河西龙吟…”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金铁铮鸣般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帅府中回荡,“这惊蛰之雷…也该…渡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