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的惨烈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苏听雪的马车在漫天风雪中亡命疾驰,车轮碾过被血色浸染又被新雪覆盖的官道,留下歪歪扭扭的辙痕。车厢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骨的寒意,几乎令人窒息。
绿芜跪在狭窄的空间里,双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正手忙脚乱地撕扯自己的裙摆内衬,试图为昏迷不醒的赵武包扎胸口和肩膀那几处深可见骨的恐怖刀伤。鲜血仍在汩汩外涌,很快又浸透了临时用来堵伤的布帛。
“小姐…赵首领他…他…”绿芜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因寒冷和恐惧不住地颤抖。赵武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眉头紧蹙,口中溢出血沫。
苏听雪脸色比赵武好不了多少,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她知道不能停,落鹰峡的敌人随时可能摆脱断后的同伴追上来!风雪虽是掩护,但也让前路变得愈发艰险莫测。
她撩开车厢挡风的厚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片灌入。风雪迷蒙中,她依稀辨认出前方官道旁,隐约有一片地形相对复杂的枯树林。
“冲进去!右前方那片林子!绕小路!”苏听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对仅存的两名还有行动能力的护卫下令,“弃主官道!找背风处!”
马车猛地一拐,硬生生冲下积雪深厚的路肩,颠簸着闯入枯林深处。树木的阻挡大大减缓了车速,但也提供了一定的掩护。车夫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老道的经验,左冲右突,最终在一片背靠陡峭石壁的坡地下方停了下来。这里地势低洼,能避风雪,且视野相对开阔,不易被悄悄合围。
“快!把赵武抬下来!”苏听雪率先跳下马车,冰冷的雪瞬间没过脚踝。
她和护卫合力将重伤的赵武小心抬到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后避风处。绿芜立刻拿出车内备用的所有伤药、干净布条(本是苏听雪预备路上给自己换药所用)和一小壶烈酒。苏听雪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亲自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为赵武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烈酒浇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赵武即使昏迷中也疼得浑身痉挛。
“赵武,撑住!”苏听雪低喝,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这个素日里优雅从容的大家闺秀,此刻展现出的镇定与毅力,让旁边的护卫都为之动容。
处理完赵武最致命的伤口,苏听雪才腾出手,开始指挥其他人自救和布防。
“清点伤亡!处理其他伤者!”她声音嘶哑,“收集所有武器、箭矢!检查车驾能否修复!马匹如何?”
“小姐,能站着的算小的,只有三人了。老李和老孙…没了…”一个年轻的护卫哽咽道,“马车轮毂裂了道大口子,勉强还能走,但经不起颠簸了。马…就您这辆车的马还能跑,其他都折在峡口了…”
苏听雪的心狠狠一沉。落鹰峡一战,几乎拼掉了她明面上所有的精锐护卫!剩下的人个个带伤,武器损耗严重,车驾损坏,前路却依然危机西伏。
“将阵亡兄弟…尽量安葬在避风向阳处…”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剩下的粮食和清水,优先供给重伤者。”她看向那片枯败的树林和远处的官道,眼神锐利如鹰,“将还能用的弩箭分发,派两人分上下风口爬到高处岩壁放哨!一个时辰轮换!其余人原地休息一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此地不可久留!”
风雪呼啸中,枯林深处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和凛冽的风声。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
“小姐!小姐!有声音!”在高处石壁放哨的年轻护卫突然压低声音,惊恐地喊道,“官道方向!马蹄声!很多人!”
苏听雪浑身汗毛倒竖!这么快?!是落鹰峡的敌人追上来了?还是公主新的杀招?!
她迅速攀上一块较高的岩石,在风雪间隙凝神向官道方向望去。透过稀疏的枯枝,只见风雪迷蒙的官道上,果然出现了一队影影绰绰、数十骑的黑影!他们速度不快,似乎在积雪中谨慎前行,但方向正是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枯树林!
“熄灭火种!隐藏!”苏听雪当机立断,声音压到最低,“所有人,敛息,伏低!武器准备!若被发现…死战!”
枯林中瞬间一片死寂。所有活人如同凝固的石雕,紧握兵器,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官道上越来越近的那队骑兵。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迫近。
那队骑兵在官道上离枯林边缘不足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为首者身着都尉制式的甲胄,披着猩红斗篷,腰悬佩刀,显得威风凛凛。他似乎在风雪中辨认着方向,随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枯林深处!
苏听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护卫们的手指几乎扣进了冰冷的泥土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都尉却猛地转头,对着枯林的另一侧,大声命令道:“传将军令!暴雪将至,恐延误行程!全军就地折返!入‘虎豹营’大寨避风!明日再行!”
“得令!”众骑兵齐声应诺,调转马头,竟如潮水般沿着原路,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枯树林!
过了许久,首到马蹄声彻底被风雪吞没,苏听雪才慢慢从藏身之处站起,望着那队骑兵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后怕和冰冷的寒芒。那都尉的面容她看得分明,绝非善类!而所谓的“虎豹营”大寨……她印象中,这附近可没有什么“虎豹营”!那是拱卫京畿的一支悍旅,驻扎点离此百里有余!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苏听雪语气肯定,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们在找我们!假扮官兵,麻痹路人,搜索可疑地点!这是公主的手笔,更毒辣!我们弃了官道,闯了林子,反而暂时骗过了他们的搜索方向!若非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加剧迫使他们放弃搜索回营避风……”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心头一片冰凉。公主的势力竟己渗透至此?连边防军寨都能用来遮掩?追杀的手段如此缜密阴狠?
“这枯林片刻也不能待了!”苏听雪当机立断,“等风雪稍缓,立刻动身!能动的都起来,把坏掉的马车拆了,用拆下的木板木头,给我把剩下的这辆破车加固!再卸下套马的绳索,试试看能不能在车后做个简易的拖橇!赵武…必须带上!”
苏听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哪怕用爬的,也要爬去最近的、我们‘云记’的驿站!绿芜,取纸笔来!”她记得,裴夜寒给的联络图上,离此地最近的一处“云记”前哨,就在这废林以西十里外的一座荒废驿站中!那是她目前唯一确定安全、且能获得补充的地方了!
几乎在苏听雪于枯林中写下那封带血的简易求援密信的同时。
千里之外的江南,金陵城码头的喧嚣声中,一支悬挂着苏家商号的船队,正披着细密的冬雨,缓缓停靠。
船板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与负责接应的“云记”金陵分号掌柜低声交谈。
“林掌柜,实在抱歉啊,你们预订的那批云锦缎,怕是要晚些日子才能交付了。”管事语气充满无奈和焦虑。
“怎么回事?合约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林掌柜皱眉,带着不悦。
管事压低声音:“别提了!我们这次是从杭州过来,本来货都备齐了,临开船前夜,码头上的库房就遭了贼!”
“遭贼?偷你们这批料子?”
“不是明着偷!是有人在我们仓库的货堆里放了几条臭鱼烂虾!”管事表情扭曲,“那东西一闷,半晚上,整库房的上好绸缎都被那股子恶臭给腌入味了!根本没法交货!损失惨重啊!”
“这……”林掌柜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眼中闪过厉色,“你们在杭州得罪人了?”
管事苦笑摇头:“小的只是个跑腿的,上头的事不敢乱猜。但这事…太蹊跷了!动手的像是码头上的帮派地痞,又滑又狠!我们报了官,也只是胡乱抓了几个替死鬼顶罪,赔了点钱了事。真正的苦主…唉!”他的目光忧心忡忡地看向船舱方向,他们的大小姐还在京城生死未卜,江南这边又接二连三出事,“这江南的生意场,怕是要变天了。”
而在码头的另一侧,一艘雕梁画柱的画舫静静泊在水中。
画舫的雅间内,几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商贾模样的男人围坐饮酒。其中一人,正是杭州织造局的王主事。他面带春风,对着主位上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眼神阴鸷、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精瘦老者举杯:“白二爷,这次真是多谢您的人出手!苏家在杭州的铺子,这次可算是颜面扫地,还亏了一大笔!看他们还有什么底气在江南耀武扬威!”
那被称为“白二爷”的老者,正是金陵地下掌控漕运和码头地盘的“白龙帮”帮主——白敬山。他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杯,眼皮都没抬一下:“一条烂鱼,臭点货而己。举手之劳,王主事客气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阴冷:“不过,那位‘贵人’交代了,苏家的小妮子要回来了。江南的盘子,该收的就收一收,该紧的地方就要!别让她顺顺当当接上手。钱侍郎从京城递来的话,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宋大人(宋世钊)的‘盐引’,你们杭州织造局今年可得给个痛快话!”
王主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堆起更谄媚的笑:“是是是!白二爷放心!宋大人的事,那就是我们织造局的头等大事!盐引之事包在小可身上!至于苏家那小丫头片子嘛…”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在京城都被公主殿下收拾得灰溜溜逃回来,在这江南的地界上,有白二爷您在,又有宋大人的手段,她还能翻起什么浪花?定叫她寸步难行!杭州那头,我们盯着呢!”
白敬山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浪花?”他冷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老夫倒要看看,这把断在京城锋刃都磨钝了的‘听雪剑’,回到江南这摊浑水里,还能不能斩得断老夫的‘白龙鳞’!”
残阳如血,风雪如刀。枯林绝境,江南暗战,在沉沉的暮色中,铺展出一张更庞大、更凶险的黑色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