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金针定山河

第12章 冷香有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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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九转金针定山河
作者:
九尺幽兰
本章字数:
8610
更新时间:
2025-07-07

沈心桐没理会他的刻薄,迅速从药箱里翻出笔墨(作为一个走方郎中,这东西她还真备着),又扯过一张相对干净的油纸,借着车窗透入的微光,笔走龙蛇,飞快地书写起来。

不是完整的《青囊瘟疫论》原方,而是她融汇贯通后改良的、针对“过河瘟”那种混合毒疫的“三步拔毒防疫法”:清秽、固本、断源。步骤清晰,用药精炼,连药渣如何处理、水源如何净化都写得明明白白。

写罢,她将墨迹未干的油纸拍在赵无咎面前的小几上:“喏!‘香汤’的祖宗配方!保管让那群玩毒的孙子哭爹喊娘!”

赵无咎拿起油纸,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褪去,眼神变得专注而凝重。

显然,他看得懂,也明白这方子的价值。

“好一个‘三步拔毒’!”赵无咎放下油纸,抬眼看向沈心桐,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忌惮?“沈心桐,我小看你了。这方子,值千金。”

“千金就免了。”沈心桐毫不客气地将地毯上的账册和《青囊拾遗》残卷塞回药箱,紧紧抱在怀里,“记得你的承诺。保我们平安到晋阳,安置流民,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帮我查…洛水道观外,送书的人。”

“放心。”赵无咎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掌心,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一切的商人微笑,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我赵无咎做生意,童叟无欺。尤其是…跟聪明人。”

他转向韩瑛:“韩娘子,现在…咱们能暂时放下刀,喝杯茶了吗?接下来的路,可不太平。”

韩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如同入定的石佛,只是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一场差点爆发的内讧,暂时被压了下去。

脆弱的同盟,在血仇与利益的交织下,勉强维系。

数日后,河东道,晋阳城郊。

一座巨大的、由简易窝棚组成的流民营地依着汾河支流铺开。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和炊烟的气息,虽然依旧困苦,但比起洛水河滩的绝望,多了几分秩序和生机。

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用竹竿和粗布搭起了一个简陋却显眼的棚子,棚檐下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大字:

**杏林棚。**

棚子内外人头攒动。沈心桐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药渍的道袍,忙得脚不沾地。

“排队!排队!说了多少次了!按竹签颜色来!”她叉着腰,嗓门洪亮,指挥着几个稍懂药理的妇人维持秩序。她手里拿着几把不同颜色的竹签(红、黄、绿),正是她模仿后世“分诊”制度搞出来的“伤票分级法”。

“绿签的!这边!领了‘健气散’(预防性药汤)赶紧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黄签的!那边!发热咳嗽出疹子的!等着扎针灌药!”

“红签的!抬进来!快!那个吐黑水的!放最里面!玄明!金针!三棱针!快!”

她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在简易的病床间穿梭。时而俯身查看重病患的舌苔瞳孔,金针飞舞,手法快得眼花缭乱;时而冲到药锅旁,尝药味,指挥添水加柴;时而又被一群哭哭啼啼抱着孩子的妇人围住,检查孩子身上的红疹。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哪是瘟疫!这是被跳蚤咬的!”沈心桐捏着一个哭闹孩子胳膊上的红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对孩子娘吼道,“回去用艾草水给他洗洗!再把你那窝棚收拾干净点!跳蚤都快成精了!”

“仙姑!仙姑救命啊!”一个汉子抱着个昏迷不醒、脸色青黑的老人冲进来,“我爹!我爹他…”

沈心桐瞥了一眼,脸色一沉:“放那边红签区!中毒了!玄明!取‘三黄粉’!化水!灌!快!”

整个杏林棚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战地医院,嘈杂却有序。沈心桐那凶巴巴的嗓门和雷厉风行的手段,成了混乱中最有效的定心丸。

棚子角落,赵无咎摇着他那把骚包的鎏金折扇,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心桐忙碌的身影。他身边站着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拿着账簿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如何?”赵无咎用扇子点了点忙碌的杏林棚,问旁边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账房。

老账房扶了扶眼镜(水晶磨的简易单片镜),看着账簿上的数字,啧啧称奇:“奇哉!东家,按沈娘子这‘分色签’的法子,轻症分流,重症集中,用药省了三成不止!死亡率…老朽估算,至少降了两成半!还有她那些土法子,生石灰撒污沟,艾草烟熏窝棚,沸水煮病人衣物…虽简陋,却极有效!这女子…大才!”

赵无咎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折扇轻摇:“大才?我看是座金山。吩咐下去,按沈娘子的方子,加大‘健气散’和‘三黄粉’的熬制,所有流民,按签领药!费用…记我账上。”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拨一笔款子,让她在营地边上开几块药田,种些常用的板蓝根、紫苏、艾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是,东家!”老账房应下,看向沈心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

赵无咎的目光越过杏林棚,落在营地边缘正在操练的一群身影上。韩瑛一身暗红劲装,如同燃烧的火焰,正在训练一群由流民妇人组成的队伍。她们手持削尖的木棍,动作还有些笨拙,但在韩瑛凌厉的呵斥和示范下,一招一式也渐渐有了模样。

“木兰营?”赵无咎挑眉。

“韩娘子起的名字。”一个护卫低声回禀,“她说…契丹铁骑厉害,但未必挡得住一群豁出命去的娘们儿。”

赵无咎看着那群在尘土中挥汗如雨、眼神却渐渐凝聚起光芒的妇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有意思。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

**夜,杏林棚。**

忙碌了一天的沈心桐累得几乎散架,瘫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玄明早己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得西仰八叉,发出轻微的鼾声。

油灯如豆,光影摇曳。沈心桐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半卷《青囊拾遗》的原本,轻轻着泛黄的纸页和母亲清秀的字迹。疲惫的身体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

“娘…”她低声呢喃,“您到底…在哪儿?又卷进了什么样的事情里…”

她翻到残页的最后,那句“人心之毒,甚于瘟疫”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的眼帘。赵在礼的贪婪,王都尉的狠毒,黑水靺鞨的阴险,幽州狼的阴影…还有赵无咎那深藏不露的仇恨与算计…这乱世的人心,果然比瘟疫还要可怕。

笃笃笃。

轻微的敲击声从棚外传来。

沈心桐瞬间警觉,将书卷塞回药箱底层:“谁?”

“我。”是赵无咎的声音。

沈心桐松了口气,起身掀开棚帘。赵无咎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册子。

“誊抄好了。”他将册子递给沈心桐,“你的原本收好。这抄本,归我了。”

沈心桐接过册子,翻看了一下。字迹工整,显然是账房先生的手笔,内容完整,连母亲那些细密的注解都抄录了下来。

“效率挺高啊赵大官人。”沈心桐收起抄本。

“商人嘛,时间就是金钱。”赵无咎摇着扇子,目光扫过寂静的营地,“你要查的事,有点眉目了。”

沈心桐心头一跳:“快说!”

“当年在洛水道观外给你塞书的人…”赵无咎压低声音,“我的人查到,那段时间,有一支从金陵(南唐都城)来的商队,在洛阳附近活动。领队的是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带着面纱,自称姓‘秦’。商队规模不大,但护卫都是好手。他们在洛阳只停留了三天,行踪诡秘,似乎在找什么人,或者…等什么人。”

“姓秦?金陵来的?”沈心桐的心跳加速。生母是南唐宫中医女!难道…

“这支商队离开洛阳后,没有回金陵。”赵无咎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而是北上,进入了河东地界。最后有确切消息的地方,是…云州。”

“云州?!”沈心桐失声惊呼!那个被契丹屠城、在赵无咎和韩瑛心头留下血淋淋伤疤的地方!

“不错。”赵无咎点点头,月光下,他俊美的脸庞显得有些冷峻,“时间点,正好在云州城破之前。之后…这支商队就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股寒意顺着沈心桐的脊背爬升。生母…或者与她相关的人,在云州城破前夕去了哪里?她们在找什么?等什么?为什么最后会消失在那个炼狱里?

“还有…”赵无咎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的人在晋阳城,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迹象。”

“什么迹象?”沈心桐追问。

“药。”赵无咎吐出两个字,“晋阳城几家大药铺,包括官仓里的几味关键药材——苍术、雄黄、还有…治疗伤寒鼠疫必不可少的‘板蓝根’,价格在半月内涨了五倍,而且…有价无市,被几股不明势力扫空了。”

沈心桐瞳孔骤缩!药材被扫空?!在瘟疫随时可能爆发的时节?!这绝不是巧合!

“是‘幽州狼’?”沈心桐的声音发紧,“他们想在晋阳…再造一场瘟疫?”

“不知道。”赵无咎摇头,眼神锐利如刀,“但肯定没憋好屁。我己经派人去查药材流向,也通知了刘知远那边。不过…”他冷笑一声,“咱们这位刘节度使,正忙着跟契丹人眉来眼去,准备着当他的‘儿皇帝’呢(史实:刘知远后建立后汉,对契丹称臣),未必有心思管这点‘小事’。”

沉重的危机感如同巨石压在沈心桐心头。洛阳的瘟疫惨状还历历在目,难道晋阳也要步其后尘?

“还有件事,你或许该知道。”赵无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沈心桐的眼睛,“关于…那个跳崖的。”

沈心桐的心猛地一跳:“萧珩?”

“我的人沿着洛水下游找了三天。”赵无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没找到尸体。但在下游五十里的一处回水湾,捞上来半片染血的…契丹皮甲残片。上面…有刀劈斧砍的痕迹。”

沈心桐的呼吸一窒!没找到尸体?还有打斗痕迹的皮甲残片?难道…萧珩没死?!他被人救了?还是…被人抓了?!

“另外,”赵无咎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黄铜铸造的物件,递给沈心桐,“这是在发现皮甲残片的岸边找到的。”

沈心桐接过。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呈水滴形,上面錾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缠枝莲花纹,中间镶嵌着一粒微小的红宝石,工艺精湛绝伦,绝非民间之物,更像是…宫中的首饰零件?

“这…是什么?”沈心桐疑惑。

“不知道。”赵无咎眼神深邃,“但这缠枝莲的纹样风格…像是南唐宫廷的手艺。”

南唐宫廷?!又和南唐扯上了关系?!沈心桐只觉得手中的小铃铛变得滚烫!萧珩身上为什么会有南唐宫廷的东西?他和生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纠缠在沈心桐心头。生母的踪迹,萧珩的生死,晋阳潜在的瘟疫危机,还有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幽州狼”…

“晋阳城…要不太平了。”赵无咎看着远处晋阳城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声音低沉,“沈心桐,你的杏林棚,恐怕很快就要变成真正的…战场了。”

他转身,身影融入夜色,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话:“看好你的药箱,也看好…你的人。”

沈心桐站在杏林棚外,夜风吹拂着她散乱的发丝。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精致的南唐缠枝莲铃铛,又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药箱。

药箱里,账册、布防图、狼头铜扣、《青囊拾遗》原本…还有那枚来历不明的铃铛,仿佛都在无声地低语,诉说着这个乱世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晋阳城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月光下沉默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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