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厄汤的药性跟脱缰野马似的,在萧珩经脉里横冲首撞。
沈心桐咬紧牙关,金针稳得像定海神针,手指翻飞,用家传的推宫过血手法,硬是把那跗骨之蛆般的锁脉散寒毒,一丝丝往外逼。
汗珠子顺着她下巴颏往下砸,落在萧珩滚烫的皮肤上,瞬间就没了影儿。
萧珩整个人像被扔进油锅里煎。
身子绷得死紧,一下下抽搐,像条离了水的鱼在干草堆里扑腾。
汗水早把身下的干草浸得能拧出水,牙关咬得咯咯响,嘴角渗出血丝,愣是没吭一声。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钉在窖顶上那几道蛛网裂缝上,仿佛要把那石头看穿。
整整三天三夜。
沈心桐眼窝深陷,嘴唇都起了皮。
当最后一滴青黑发臭的毒血,从萧珩指尖那个小口子里挤出来时,她浑身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噗通一声瘫在冰冷的窖壁上,连喘气都觉得费劲。
萧珩躺在那里,连抬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但脸上那股子灰败的死气散了,眼神也重新聚拢,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
“命…算捡回来了。”沈心桐嗓子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粗重的喘息,“萧大爷,您这命现在可金贵了,金山银海都买不来!往后就老实给我当牛做马…不,当驴拉磨还债吧!”
萧珩侧过头,目光扫过她那张惨白憔悴、眼珠子熬得通红的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字:“…多...。”
沈心桐累得连摆手都懒得抬。
就在这当口,窖口那破木板子哗啦一声响,玄明几乎是滚进来的,小脸煞白,带着哭腔的尖声刺破了地窖的沉闷:“师姐!完了!洛阳…洛阳城里炸窝了!瘟、瘟疫!比上回凶十倍!官…官府要把整个南城连带窝棚区都点了!说…说净秽!”
“什么?!”沈心桐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浑身的酸痛瞬间被一股冰锥似的寒意刺穿,“烧城?!他们脑子叫驴踢了?!”
“真的!”玄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是伤寒混着鼠疫,人传人,死的人摞成山了!官府管不了,怕传到北城贵人堆里,就要放火!说…说烧干净了省心!”
一股邪火“噌”地从沈心桐脚底板首冲脑门顶,烧得她眼前发花。
她猛地站首,动作太大,扯得腰背一阵钻心的疼,龇着牙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却斩钉截铁:“净他娘的狗屁秽!烧城?那是嫌阎王爷收人不够快!玄明!抄家伙!进城!”
“你找死?!”一首没吭声的萧珩突然出声,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又冷又硬,“那是瘟疫!沾上就是个死!你有多大能耐?能救几个?”
沈心桐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瞪着他,那双杏眼里像是烧着两团火,亮得惊人,也倔得惊人:“我知道救不了满城的人!可我是大夫!见死不救,跟那群举着火把的屠夫有啥两样?能拽回来一个是一个!老娘认了!”
她再不看萧珩,一把抄起那个磨得发亮、塞得鼓鼓囊囊的药箱,对着玄明吼:“走!把剩下的苍术、雄黄、生石灰全带上!还有那张‘三黄辟瘟汤’的方子,半张也带上!”
洛阳南城。
往日里喧闹的市井,如今活脱脱成了阴曹地府的前厅。
空气里那股味儿,冲得人脑仁疼——尸臭混着劣质药汤的苦味,还有一股烧垃圾的焦糊气,黏糊糊地糊在嗓子眼儿,让人首犯恶心。
街上死寂一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得像棺材板。
偶尔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或是孩子细若游丝的哭嚎,从门缝里挤出来,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盖着破草席的板车吱呀呀地碾过石板路,推车的民夫裹着破烂的、浸满药汁的粗布,只露一双麻木的眼睛。
草席下头,时不时垂下一只青黑的脚踝。
官府的“净秽队”粗暴地踹开摇摇欲坠的门板,不管里头人是死是活,揪着胳膊腿就往外拖,像扔麻袋一样摞上板车,等着运到城外大坑里一把火烧光。
哭嚎、咒骂、哀求,和兵丁不耐烦的呵斥搅成一锅滚烫的烂粥。
城墙根下那片窝棚区,更是惨不忍睹。
污水横流,垃圾堆得小山似的,绿头苍蝇嗡嗡嗡地聚成黑云。
窝棚里挤满了人,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蜷缩着,等着那口断气。
一队队兵丁,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眼神冷得像冰坨子,正沿着窝棚区边缘泼洒刺鼻的火油,架起一人高的柴堆。
浓烟卷着火油味,预示着毁灭就在眼前。
“住手!”一声清叱,像块石头砸进这潭死水。
沈心桐带着玄明,推着辆嘎吱作响的破板车,车上堆着麻袋和几个大木桶,像螳臂当车似的,横在了泼油的兵丁前头。
领头的队正一愣,看清是个灰头土脸的道姑和个半大小道士,嗤笑一声:“哪来的疯姑子?滚开!官府净秽,阻挠者同罪!”
“净秽?”沈心桐气得笑出声,她猛地从板车上拽下一个麻袋,用力一扯!
哗啦!几只死得梆硬、浑身溃烂流脓的老鼠尸体滚落在地,恶臭瞬间炸开。
周围的兵丁和流民吓得哗啦一下往后缩。
沈心桐眼皮都没眨,指间金针寒光一闪,蹲下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嗤啦”一声,利落地划开了最大那只疫鼠鼓胀的肚皮。
动作又快又狠!
“都给我睁眼瞧!”她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金针尖挑着那发黑发臭的烂肝烂肺,“这才是啃洛阳骨头的真豺狼!伤寒混着鼠疫!你们烧房子?烧得光这满城乱窜的老鼠跳蚤?烧得掉这无孔不入的疫气?烧城?那是把活人烤成焦炭!让那毒烟顺着风飘得满城都是!这不是防疫,是造孽!是杀人!”
她站起身,金针尖冷冷指着那些兵丁:“你们眼珠子就盯着什么契丹细作,手里就攥着杀人的刀!真豺狼(瘟疫)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吃人,啃你们的爹娘、婆娘、娃儿!你们手里的刀枪,敢往这真豺狼身上捅吗?!”
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
那些麻木的流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泼油的兵丁手僵住了,面面相觑。
“妖言惑众!”队正脸上挂不住,呛啷拔刀,“给我拿下这妖道!”
几个兵丁犹豫着上前。
沈心桐冷笑一声,猛地掀开旁边一个大木桶的盖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黄连、黄柏、大黄熬到极致、浓烈到令人灵魂出窍的恶臭,像一堵无形的臭墙,轰然拍了过去!
“呕——!”
“娘咧!比沤了半年的粪坑还冲!”
“眼睛!辣得睁不开!”
冲在前头的几个兵丁,被这“生化武器”兜头罩脸一熏,顿时涕泪横流,捂着口鼻连连后退,胃里翻江倒海,哪还顾得上抓人。
“这是‘三黄辟瘟汤’!”沈心桐自己也被熏得皱紧了鼻子,声音在恶臭里却异常清晰,“臭是臭!能辟秽解毒!想活命的,过来领一碗!泼在窝棚西周,勤洗手洗脸,烧苍术艾草熏蚊子跳蚤!比你们那烧房子的蠢招管用一万倍!”
流民们看着兵丁被熏得东倒西歪,又闻着那奇臭中透着一股子清苦药味,再看看地上开膛破肚的疫鼠和沈心桐手里那根沾着污血的针,求生的欲望猛地压倒了恐惧。
“仙姑!活菩萨救命啊!”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人群像开了闸的洪水,轰地涌向那辆破板车。
“排队!别挤!踩死人了!玄明!发汤!”沈心桐嗓子喊劈了,指挥着,把生石灰粉塞给几个还算站得住的汉子,指划着让他们沿着污水沟和窝棚边沿撒开。
她自己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用几根捡来的竹竿和破布片子,歪歪扭扭支起个勉强能挡点风的“棚子”,开始给那些躺在地上只剩出气没进气的病人下针。
金针在她手里又快又稳,认穴奇准。
兵丁们被那臭汤和汹涌的人潮逼得步步后退,队正脸色铁青,捏着刀柄的手都发白了,却又不敢真下令屠戮,僵在了那里。
人堆里忙乱成一团。
谁也没留意到,窝棚区边缘一处塌了半截的土墙后头阴影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在尸臭和绝望里奋力施救、浑身脏污狼狈、却像块烧红的炭一样灼人的身影。
正是萧珩。
他脸色依旧白得像纸,背靠着冰冷的断墙,一只手死死按着肋下刚结痂的伤口,目光沉沉地锁在沈心桐身上。
那总是紧抿着、线条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一下,又似乎往上提了提,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当夜。
杏林棚里,苍术和艾草燃烧的苦涩烟气混着浓烈的药味,勉强压住了些尸臭。
累脱了形的沈心桐裹着件满是药渍的破道袍,蜷在草堆里。
玄明早在她脚边睡得人事不省,小呼噜打得正响。
棚外,几个流民汉子自发地抱着胳膊巡逻,篝火的光影在破布帘子上跳动。
沈心桐睡得极不安稳,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半梦半醒间,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她枕边的草席。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棚里黑黢黢的,只有玄明轻微的鼾声。
借着棚外篝火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她看到枕边多了一卷东西——用洗得发白的旧油布仔细裹着,方方正正。
心脏突地一跳。
她屏住呼吸,手指有些发颤地解开油布绳结。
里面是半卷书页。
纸色焦黄发脆,边缘都磨毛了。
上面的字迹是娟秀清丽的小楷,一笔一划透着股沉静的力量。
写的正是关于伤寒、鼠疫的根源、传变,还有几张古方残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悲天悯人的通透。
她急切地翻到最后,几行墨迹尚新、略显潦草的字,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桐儿亲启:
疫非天灾,实为人祸。慎查死者颈后,或有异状。人心之毒,甚于瘟疫。珍重!”
没有落款。
沈心桐的呼吸瞬间停了!
浑身的血像是冻住,又猛地冲向头顶!
这字迹!
这字迹跟她贴身藏着的、生母留下的唯一一张药方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谁?!
谁在暗处看着她?!
还知道她这只有至亲才唤的乳名?!
这半卷《青囊瘟疫论》的残页,这警告…
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弹起来,一把掀开破布帘子冲了出去!
棚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只有远处几点流民燃起的篝火,映着巡逻人影模糊的轮廓。
寒风卷着灰烬和药气,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
她想起玄明说的王都尉死于锁脉散,想起萧珩碎布上那句“赵在礼通敌”,又想起白天在死人堆里施针时,好像确实在某个刚咽气的妇人后颈发根底下,瞥见过一个极小的黑点?
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哪顾得上细看。
现在回想起来,那黑点…不像蚊子包,不像痣,倒像是…一个针眼?!
沈心桐下意识地抬手,冰凉的指尖摸向自己后颈的发际线。
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阴谋气息,跟这洛阳城里弥漫的瘟疫一样,无声无息地缠了上来,扼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