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
窗外秋雨连绵,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更衬得室内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啃噬着死寂的空气。三大箱誊录的吏部卷宗副本如同沉默的墓碑,堆砌在角落阴影里。高顺领着三名心腹文书,正伏在另一张巨大的条案上,屏息凝神,一份份核对户部、工部等其他衙门调来的永和九年原始档案存底。每一页纸张翻动,都像揭开一块陈年的血痂。
我端坐于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正是吏部送来那份被篡改的、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张谦的擢升档案副本。指尖划过“九月初”那刻意加深的墨迹,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刺入骨髓。目光却落在旁边一份摊开的户部原始存底上——那清晰无误的“七月初”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也烫在心上。
七月初七,东宫大火。
七月初,张谦晋升。
七月初,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李元调任山东。
七月初……
一个又一个敏感的名字,在七月初这个时间节点上,如同鬼魅般从尘封的档案中浮现出来。升迁、调任、外放……看似正常的官员流转,却因那场焚尽东宫的大火,而染上了浓重的阴谋色彩。吏部送来的誊录副本,就是欲盖弥彰的铁证!他们想抹去的,正是这些人与那个特殊时间点、那场滔天巨祸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掌事!” 高顺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响起,他快步走来,双手呈上一份单独记录的名单,“这是目前核对出的异常名录。永和九年七月初,六部九卿中,涉及升迁调动的五品以上官员共十七人。其中,有五人档案存底与吏部誊录副本在时间或评语上有明显出入!包括张谦、李元,还有……”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赵志远!他的原始存底记录是七月初二擢升郎中,但吏部副本改成了七月十五!”
赵志远!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管天下山泽采捕、矿冶铸造!影壁血图上,工部这条线上,同样缠绕着数条刺目的血线!
“好一个吏部!好一个周显!” 我冷笑一声,眼中寒芒迸射,“以为改几个日期,就能抹掉痕迹?天真!” 我拿起那份名单,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个名字,“张谦掌钱粮赋税,李元管漕运盐引,赵志远握矿冶工造……再加上吏部周显这个执掌铨选的……若这几条线拧成一股绳,能调动的人力、物力、财货,足以……”
足以支撑一个庞大的阴谋!足以悄无声息地转移、伪造、销毁任何想要掩盖的东西!比如……当年沈家押运的那趟“暗镖”!
“高顺!”
“奴才在!”
“立刻派人,暗中查访这五人永和九年七月初前后行踪!接触过什么人!经手过什么特殊文书或物品!尤其留意青州府方向的相关事务!记住,要极其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
“是!奴才亲自去安排!”
高顺领命,迅速退下。书房内只剩下我和那三名依旧埋头苦干的文书,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权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包围,也让我窒息。靖安王府这柄悬在魑魅魍魉头顶的利剑,终于被我挥出了第一刃,斩向了吏部这潭浑水。但我知道,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影壁血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线,如同蛛网般覆盖了整个朝堂!吏部、户部、工部……下一个会是谁?兵部?刑部?还是……那深宫之内?
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我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右臂的伤口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蛊毒虽被压制,却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通往内室静养阁的月洞门。薄纱帘后,谢无咎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
玉玦在怀中隐隐发烫。
归途何在?
他何时才能真正醒来?
“掌事,” 一名中年文书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厚重的卷册走过来,神色有些异样,“这份……是王府后库旧档清册。方才核对工部旧档时,无意中发现其中夹着一份……前朝工部留下的王府营造图册副本。属下见其标注甚详,便多看了两眼……”
王府营造图册?我心头微动。靖安王府是前朝亲王府邸,修葺时用仓促,许多角落尚未清理。难道……
“有何发现?” 我接过那卷落满灰尘的厚重图册。
文书指着图册中一幅描绘王府后花园假山叠石、亭台水榭的平面图,手指点在假山群中一个极不起眼的、标注着“石室”的小点上:“掌事您看这里。图注写明是‘储冰避暑之用’,但属下核对过王府后园实地,这处标注的位置……并无石室入口!只有一片寻常假山石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这图册纸张墨迹,比前后页似乎……稍新一些?像是后来补绘添注上去的。”
图册夹在工部旧档中?标注的石室位置消失?纸张墨迹异常?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这绝非巧合!
“知道了。此事不得声张。” 我沉声道,将图册合上,指尖在那标注的“石室”位置重重划过。王府之内,竟也藏着秘密!
夜色深沉,雨势稍歇。王府各处早己熄灯,唯有巡夜侍卫的灯笼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我屏退左右,只身一人,披着深色斗篷,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踏入后花园。
秋雨后的花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湿冷气息。假山群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按照图册标记的位置,我来到那片假山石壁前。触手冰凉坚硬,长满了湿滑的青苔,看不出丝毫门户的痕迹。
我取出那份图册副本,借着袖中火折子微弱的光,再次确认位置。没错,就是这里!图册上标注的入口,理应就在眼前!
指尖沿着冰冷的石壁一寸寸摸索,感受着每一处细微的凹凸。青苔被刮落,露出下面深色的岩石。时间一点点流逝,指尖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却一无所获。难道……是图册有误?还是被人彻底封死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块异常光滑、微微凹陷的石块!与其他粗糙的石面截然不同!我心中猛地一跳,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械转动声响起!
紧接着,面前一块约莫三尺见方、布满青苔的石壁,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找到了!
我拔出随身匕首,侧身闪入缝隙。身后的石壁悄无声息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气息。
绝对的黑暗。死寂。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令人作呕。
点燃火折子。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眼前景象——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石壁上布满湿漉漉的冷凝水珠。脚下的石阶布满灰尘,却隐约可见几道杂乱的、新鲜的拖拽痕迹!
有人来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我握紧匕首,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向下。石阶不长,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布满铜锈的铁门。
推开铁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气和腐朽纸张的味道混合着冲入鼻腔!眼前是一个不大的石室,约莫十步见方。室内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石室中央,一张简陋的石桌翻倒在地,上面散落着一些泛黄的纸张和卷册。地面上,几滩暗红近黑、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血迹一路蜿蜒,延伸到石室角落一个被撬开的、空空如也的铁皮箱子旁!
有人在这里搏斗过!有人受伤!有人抢走了箱子里的东西!
火折子的光线扫过散落的纸张。我蹲下身,捡起一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模糊的印记,像是某种账册的残页!另一张纸上,潦草地画着几道运输路线图,其中一个地名赫然在目——青州府!
青州府!又是青州府!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目光急切地在散落的纸张中搜寻。突然,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揉成一团的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纸张上,是用一种极其潦草、仿佛在极度恐惧中写下的暗红色字迹(似乎是血?),内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七月初三……青州……十万斤……精铁……兵刃……走水路……伪装官盐……漕船押送……至津门……交割……」
「……账册……一式两份……王府……工部……」
「……他们知道了……要灭口……玉玦……钥匙……」
「……东宫……大火是……障眼……」
「……真凶……是……」
最后几个字被一大片浓重的血污彻底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握着这张染血的纸,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青州府!十万斤精铁兵刃!伪装官员!漕船押送!七月初三!就在东宫大火前西天!
账册!王府!工部!一式两份!
灭口!玉玦是钥匙!
东宫大火是障眼法?!
真凶是谁?!那被血污掩盖的名字!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串联!沈家当年押运的所谓“暗镖”,根本不是什么玉玦!而是这十万斤精铁兵刃!是足以武装一支军队的违禁物资!爹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运的是足以灭门的催命符!
而策划这一切的人,不仅利用了沈家,更利用东宫大火作为掩护!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东宫太子妃,而是……而是……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枯枝断裂声,陡然从石室入口的黑暗甬道中传来!
有人!
我瞬间熄灭手中的火折子!整个人如同猎豹般蜷缩到翻倒的石桌之后!屏住呼吸,匕首横在胸前,全身肌肉绷紧!
黑暗中,死寂重新降临。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甬道深处传来的、极其轻微、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脚步声在石室入口处停下。
黑暗中,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感受到一股冰冷而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