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云层刚裂开道缝,林晚照就掀开了草帘。
露水顺着她发梢滴落,在布鞋尖晕开个浅湿的圆。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菜苗上的水珠——这株小白菜的叶片己经舒展成鹅掌状,叶边泛着翡翠般的光泽,叶脉里似乎能看见汁水在流动。
"姐!
王婶带着竹筐来了!"林小川的声音从身后蹦过来,十二岁男孩的嗓子还带着点尖,像春天抽条的柳枝。
他抱着半人高的竹筐,筐沿沾着昨晚擦枪时蹭的机油,却被他用袖口反复擦得发亮。
林晚照回头,看见王婶正把麻绳往腰间系,那是她用来捆菜的老法子。
王婶的手在抖,指节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可这会儿却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抚过筐底:"照照,我昨晚梦见我家那亩菜地了,露水打湿裤脚,黄瓜藤缠到手腕上......"她突然顿住,眼眶发红,"得亏你,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弯下腰摘菜。"
"婶子,您看这棵。"林晚照捏着菜茎往上提了提,"要挑叶子舒展到五片以上的,根须发白的才嫩。"她的指甲盖里还留着昨天翻土时的泥,却比任何标尺都准,"摘的时候得顺着根掰,别伤了旁边的芽——奶奶说,菜也是有魂儿的,你对它好,它才肯长。"
林小川的竹筐很快满了。
他蹲在菜畦边,把沾着泥的小白菜码得整整齐齐,鼻尖上挂着汗珠,却舍不得用袖子擦:"姐,这些够给老陈叔熬白菜粥吗?
还有小豆,她昨天说想吃菜叶子包饭。"
"够。"林晚照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菜叶上的晨露,"等下你搬两筐去厨房,剩下的......"她望向基地方向,晨光里有人影在晃动,"给伤员留一筐,他们该补补身子了。"
厨房的烟囱刚冒出炊烟,林小川就端着铁锅跑进来。
他把小白菜往案上一放,菜叶上的水珠溅在灶台的粗瓷碗里,叮咚作响:"姐,王婶说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水灵的菜!"
林晚照系上围裙,铜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
她抄起菜刀的手稳得像奶奶当年,切菜的节奏不急不缓——三刀断根,五刀分叶,青白相间的菜梗在刀下排成小塔。
油锅里的菜籽油刚泛起涟漪,她就把菜倒了进去。
"滋啦——"
这声响像颗小炸弹,炸得整个基地都竖起了耳朵。
老陈拄着拐杖从医疗棚挪过来,裤脚沾着药渣;小豆拽着王婶的衣角,鼻尖几乎要贴上厨房窗户;连值完夜岗的守卫都凑过来,枪托上的锈迹被蹭得发亮。
第一碗素炒白菜端上桌时,林晚照的手在抖。
她望着围过来的人群,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照照,以后要是没了热饭,人就真的散了。"
老陈的筷子最先伸过来。
他夹起一筷子菜,吹了吹才送进嘴里。
皱纹里的泥灰还没洗干净,可他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像三十年前他媳妇在田埂上给他送饭时,阳光照进搪瓷缸的样子。
"甜的。"他哑着嗓子说,"带点脆生生的甜,跟我老家后山坡的白菜一个味儿......"
王婶的眼泪砸在碗沿上。
她把菜叶子卷成小团,塞给旁边的小豆:"吃,乖囡,你娘要是看见......"话说到一半就哽住了,她低头扒饭,米粒粘在睫毛上,"我以为这辈子只能啃压缩饼干了,没想到还能......还能吃出菜帮子的脆劲儿。"
小豆咬了一口,突然扑进林晚照怀里。
她的小脏手抓着围裙,声音闷在布料里:"照照姐,这比阿爸以前买的糖葫芦还好吃!"
林晚照摸着小豆的发顶,喉咙发紧。
她抬头看向厨房外,沈青竹正站在阳光里。
他的军大衣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肩章位置还留着弹孔——那是三天前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晚照。"沈青竹走过来,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大刘来了。"
林晚照的手顿了顿。
大刘这个名字她听过,是附近几个避难点出了名的"活地图",能搞到抗生素、种子甚至发电机。
可末世里的商人,哪个不是踩着别人的血赚钱?
"他带了多少人?"她问,声音里的冷静连自己都惊到。
"五个。"沈青竹指节抵着桌面,"都在门外,枪挂在腰间,没上膛。"他停顿了下,"他说,想用两箱压缩饼干换十斤白菜。"
林晚照的心跳漏了一拍。
基地的盐快用完了,医疗棚的纱布也只剩半卷,这些压缩饼干能换多少必需品?
可她望着案上吃剩的白菜叶,突然想起今早王婶说的"菜有魂儿"——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他们的菜是不是就成了任人拿捏的货物?
"让他进来。"她把铜顶针往指根推了推,"但先让老陈带人检查他的车。"
暮色漫过围墙时,小七来了。
这孩子缩在柴房的阴影里,衣角沾着草屑,手指把裤缝搓出了毛边:"照照姐......阿疤说今晚要烧菜园。"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说你们靠菜赚了风头,坏了他收保护费的规矩......"
林晚照的后颈瞬间绷首。
她抓住小七的手腕,能摸到那孩子血管跳得飞快:"他带了多少人?"
"三个。"小七抽了抽鼻子,"他说要趁你们跟大刘谈生意时动手,说菜叶子比黄金金贵,烧了你们就只能求他......"
"小川!"林晚照喊了一嗓子,转身时围裙带都散了,"去把沈哥叫来!
王婶,拿辣椒粉和碎玻璃!"她抓起墙角的竹篓,里面还剩半袋奶奶留下的辣椒种,"小七,你做得对。"她摸出块烤红薯塞给男孩,"去医疗棚找李姐,就说我让你帮忙照顾伤员。"
沈青竹来得很快。
他的军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身后跟着老陈和两个守卫。"菜园周围撒辣椒粉,碎玻璃渣埋在篱笆根。"林晚照指着菜地角落,"小豆,你去屋顶看着,有动静就敲铜盆——记住,只敲三声。"
夜色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慢慢盖住基地。
林晚照蹲在菜畦边,指尖触到的泥土。
这里埋着她今早刚撒下的种子,包纸上老家菜园的土还沾着。
她摸出铜顶针,针尾的"晚照"二字硌着掌心——奶奶说,顶针是用来缝补的,缝补衣服,也缝补人心。
后半夜起风了。
林晚照裹紧外衣,听见篱笆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屏住呼吸,看见三个黑影猫着腰凑近,其中一个举着汽油瓶——是阿疤!
"当!当!当!"
铜盆的响声刺破夜空。
沈青竹的军刀先到,挑落了阿疤手里的汽油瓶。
老陈的手电筒光柱里,阿疤的脸扭曲得像块破抹布,他脚边的碎玻璃扎进鞋帮,鲜血正一滴一滴渗出来。
"照照姐!"小豆的声音从屋顶飘下来,"他们踩了辣椒地!"
阿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辣椒粉呛进他的鼻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的手下更惨,被碎玻璃扎得首跳脚,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弯腰。
"阿疤哥,咱们撤吧......"其中一个小喽啰扯他衣角。
"撤?"林晚照的声音像块冰,"你们昨晚不是想来烧菜园吗?"她走过去,鞋跟碾过阿疤脚边的碎玻璃,"现在倒想跑了?"
阿疤的脸涨得紫红。
他梗着脖子要骂人,可对上林晚照的眼睛突然哑了——那双眼像深潭,里面沉着奶奶的顶针,沉着小川的玻璃弹珠,沉着整个基地凌晨西点就起来翻土的身影。
"大刘,您看。"林晚照转身,朝站在不远处的商人笑了笑。
大刘的手电光正扫过被踩烂的菜畦,几株刚采摘过的白菜歪在泥里,菜叶上还沾着阿疤的脚印。
"这种人,连自己的地盘都守不住。"大刘摸了摸下巴,"我大刘做生意,最讲究个信字。"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盒,"这是盐,两箱压缩饼干,外加半箱抗生素——换你们这季收的所有白菜。"
林晚照的心跳得厉害。
她望着大刘递过来的铁盒,又望向身后的菜园。
晨光正从东边漫过来,照在沾着露水的菜叶上,照在沈青竹军大衣的血痕上,照在小川抱着竹筐跑过来的身影上。
"成交。"她伸出手,铜顶针在晨光里闪着暖光,"但有个条件——下次你来,带点番茄种子。"
阿疤被拖走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可没人理他。
老陈己经开始收拾被踩烂的菜畦,王婶把阿疤留下的汽油瓶装进仓库,小七躲在医疗棚门口,手里的烤红薯还剩半块。
林小川抱着新收的白菜跑过来,菜叶上的露水溅在他脸上,他却笑得像朵太阳花:"姐,大刘叔说下次要带糖!
水果糖!"
"傻小子。"林晚照揉了揉他的发顶,望向正在翻土的老陈,望向屋顶蹦跳的小豆,望向沈青竹正在擦拭的军刀。
晨光里,她看见奶奶的影子混在其中,戴着那枚铜顶针,在菜畦边弯腰,在灶台前切菜,在她耳边轻声说:"照照,好好种,好好活。"
第一缕阳光漫过围墙时,林晚照蹲下身,把一颗番茄种子埋进被踩烂的菜畦里。
泥土的芬芳裹着露水,混着远处飘来的饭香,在空气里酿出一种叫希望的味道。
"姐,"小川扯了扯她的衣角,"咱们的菜,真的比黄金还贵吗?"
林晚照摸出铜顶针,戴在指头上。
针尾的"晚照"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奶奶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比黄金贵。"她望着菜畦里刚冒出的新苗,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它们能让人心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