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那本突兀出现在冰冷泥地上的蓝色笔记本,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张常岭沉寂己久的心湖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他弯腰拾起它。
封面上,“数学笔记”西个娟秀工整的字,带着一种与这油污、疲惫、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洁净感。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硬壳封面,带着秋夜的微凉。他下意识地用拇指蹭了蹭沾在封面边缘的一点泥渍,那点污迹却像顽固的烙印,提醒着他身处何地。
翻开扉页。
“焦芫溶。”
三个字,清秀、灵动,像初春枝头冒出的嫩芽,带着少女特有的笔锋,清晰地映入眼帘。一股极淡的、属于纸张和墨水的清冽气息,混杂着一点点……似乎是女孩身上常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钻入鼻腔。
张常岭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凝固在名字下方那三个同样工整、却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字上:
“给常岭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陌生的、让他几乎手足无措的悸动,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竟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是她!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个他下意识保持着距离、觉得需要保护的邻居妹妹!她……她竟然把她的笔记,塞给了他?
为什么?
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像翻腾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隔绝了视线的、薄薄的油毡棚壁。那后面,是焦家同样昏暗简陋的棚子,是那个此刻可能正紧张地屏息倾听、或者早己羞得躲进被子里的纤瘦身影。
她听到了母亲催促他吃饭的话?知道他此刻疲惫不堪?知道他……在偷偷看书?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张常岭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带来一种近乎被看穿的狼狈感。他握着笔记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母亲李秀兰收拾碗筷的叮当声还在棚子后头响着,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灯油、柴火和永远不够的粮票。这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嘈杂,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变得遥远而模糊。张常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本薄薄的、带着少女体温的笔记本,和扉页上那三个滚烫的字。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笔记本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弄脏了它的谨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目光触及纸页的瞬间,张常岭再次怔住了。
不是想象中简单的抄写或涂鸦。映入眼帘的,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公式、定理、例题。字迹极其工整,一丝不苟,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清晰可辨。页面干净得几乎纤尘不染,只有淡淡的铅笔痕迹勾勒着重点。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些……图解!
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旁边,她用极细的铅笔线条,精准地画出了辅助线,清晰地标注了角度和长度,步骤分解得明明白白。一个抽象的代数函数图像,被她用坐标轴和几个关键点描绘出来,旁边还用不同颜色的小字,大概是后来添加的,注明了定义域、值域和单调性。
这哪里是简单的笔记?这分明是思考的结晶!是智慧的具象化!
张常岭的目光,被那些清晰、严谨、充满逻辑力量的笔迹和图示牢牢吸引。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安静地蜷缩在自家棚子角落、埋首于书本的小小身影。昏黄的灯光下,她纤瘦的脊背微微弓起,头埋得很低,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握着铅笔的手指一定是纤细而用力的,眼神一定是专注而明亮的,在那片被油毡隔绝的、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与这些冰冷的公式和图形进行着无声而热烈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