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溶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再次被高高吊起,悬停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上。
她仿佛能穿透薄薄的棚壁,清晰地“看见”:昏黄的煤油灯光晕里,张常岭的身影一定顿住了。那本突兀地躺在冰冷泥地上的蓝色笔记本,像一块落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涟漪。
他沾满油污和机油气息的手指——那属于常年与钢铁扳手、冰冷机器打交道的手——带着一种她熟悉的、近乎本能的沉稳,迟疑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捡起了它。指尖触碰到那略显粗糙的蓝色封面,拂过上面她用尽全力写得最工整的“数学笔记”西个字,再翻开,扉页上那娟秀得近乎虔诚的“焦芫溶”,以及下面那三个同样工整、却因少女心绪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的笔锋的——“给常岭哥”……这一切,都清晰地印刻在她想象的视界里。
他会是什么表情?震惊?困惑?那惯常的、仿佛焊在脸上的沉默之下,是否会裂开一丝缝隙,透出哪怕一丁点难以察觉的触动?是茫然?还是……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棚壁那边,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胶住了。
那细微的、熟悉的纸张声持续着,比以往任何一次他翻阅那些枯燥的维修手册都要长久,长久到芫溶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跳声就是这棚子里唯一的计时器,长久到她蜷缩在被窝里的身体都因屏息而微微发僵。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翻开内页的声音——“嚓啦”。紧接着,是更深沉、更令人心慌的长久沉默。那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两个空间之间,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
没有预料中惊怒的质问,没有一丝好奇的探寻,甚至连一声表示惊讶的、最轻微的低呼都没有。只有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将所有声响和心跳都吞噬殆尽的寂静。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响,此刻都显得格外惊心。
芫溶的心悬在半空,像狂风中飘摇的蛛丝,七上八下,无所凭依。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沉默彻底压垮,那点微弱的勇气即将熄灭成灰烬时,隔壁终于,终于又有了动静。
依旧是那细微的、熟悉的翻书声——“沙……沙……”
但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彻底重塑了。少了几分深夜独处时翻阅技术资料那种惯有的沉重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专注?不,是“凝滞感”,仿佛每一个落在纸上的字,每一道看似简单却蕴含奥秘的公式,都需要被他的目光反复拆解、咀嚼、消化。
那翻页的间隔,变得漫长无比,不再是习惯性的流畅,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停顿,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符号的重量,揣摩着写下它们时那颗心的温度。
他……是不是在看她的笔记?那里面不仅有工整的定理、例题,还有她偶尔旁逸斜出的、试图解释得更清晰的“小贴士”,甚至有几页边缘,有她无意识画下的、代表“重点”或“困惑”的小小标记……
他是在看吧……那沙沙声里包裹的,分明是一种被深深吸引、全神贯注的探寻……
他收下了!
他在看!
他真的在看!
这个迟来的、确凿无疑的认知,像一道积蓄己久、终于冲破堤坝的暖流,瞬间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垮了芫溶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和患得患失。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喜悦和酸涩感动的热浪,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心房。
她猛地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咬住下唇,生怕那擂鼓般激烈的心跳声和即将溢出的呜咽会泄露出去,惊扰了隔壁那片珍贵的宁静。然而,滚烫的泪水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无声地、汹涌地滑落在粗糙的枕头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带着咸涩印记的温暖。
棚外,呼啸了一夜的风声,不知何时,似乎真的小了一些,变得温柔而低徊。
昏黄的煤油灯光,执着地透过棚壁那些无法弥合的细小缝隙,在她蒙着头的被子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那光影如同跳动的、温暖的精灵,又似一双温柔注视的眼睛。隔壁那缓慢、专注、带着前所未有凝滞感的翻书声——“沙……沙……”——持续着,以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在这个寒冷简陋的防震棚之夜,在两个被知识微光悄然连接起来的年轻心灵之间,静静流淌。这声音不再仅仅是翻动纸页,它像一首无声的、庄重的乐章,是此刻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
芫溶蜷缩在带着自己体温和泪痕的被子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株在寒夜中终于感受到春日暖意的幼苗。
她凝神倾听着那代表着理解、无声接纳和沉甸甸鼓励的“沙沙”声,感受着那份跨越了简陋棚壁、身份鸿沟与漫长沉默传递过来的、无比珍贵的专注。那专注如同一股暖流,浸润着她冰凉的手脚,熨帖着她悸动不安的灵魂。
她悄悄抬起手,用被角小心地、一点点擦去眼角和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她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清晰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却无比明亮和笃定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此刻己不再仅仅是她心血凝聚的知识载体,它像一座无形的、坚韧的桥,悄然连通了两个原本隔着难以逾越的身份、迥异经历和厚重沉默壁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