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这几日全然是一番不同往日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茉莉混合着油脂碱液的独特气息,不再是清冷的药香与墨香。原本雅致的书房如今临时堆放着成袋的油脂、烧碱、各色干花花瓣,以及一排排晾晒中的、初具雏形的淡黄色皂胚。紫鹃和雪雁挽着袖子,额上沁着细汗,正小心翼翼地给晾干的香胰压上刻着“潇湘”二字的木模花纹。探春坐在一旁的小几上,面前摊着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眉眼间是难得的专注与兴奋。
“三姑娘,这一批三百块,成色极好,纹路也清晰。”雪雁捧着一块光滑温润的桂花胰子,喜滋滋地呈给探春看。
探春接过,凑近鼻尖闻了闻,点头笑道:“果然清雅。林姐姐这方子,真是点石成金。凤姐姐那边催得紧,说是南边的太太小姐们,都等着这‘金贵物件’呢。”她抬眼看向站在窗边、正用小刀仔细削着一块木料的林黛玉,“林姐姐,这模具的边角,还要再打磨圆润些才好,免得伤了手。”
林黛玉“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专注地处理着手里的活计。她穿着利落的靛青棉布短打,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削下的木屑纷纷扬扬,在她脚边积了一小堆。“这原始工具效率太低,得想办法搞个小车床……或者至少弄套更趁手的刻刀。” 她心里盘算着,对即将到来的风波一无所知——或者说,即便知道,也只会当成嗡嗡叫的苍蝇,随手拍开便是。
就在这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当口,一股阴冷的暗流,正悄然在贾府的深宅大院里涌动、汇聚。
怡红院,宝玉的卧房内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散的药味和压抑。宝玉歪在靠枕上,脸色比前几日略好了些,但眼神依旧空茫,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他手里无意识地着一块素白的旧帕子,那是“以前”的林妹妹留下的。袭人端着温热的参汤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心头又是一酸。
“二爷,该喝药了。”袭人柔声劝道。
宝玉恍若未闻,目光落在窗棂外摇曳的竹影上,喃喃低语:“那树……就那么倒了……她……她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不像妹妹……”他猛地抓住袭人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眼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袭人,你说……妹妹她……是不是真的……被什么……占了身子?我那可怜的妹妹,魂儿还在不在?”他并非想害黛玉,只是这巨大的反差和“亲眼所见”的“神力”,让他无法用常理解释,巨大的恐惧和失去“真正”林妹妹的悲伤交织,折磨得他日夜难安。
袭人被问得心惊,忙安慰道:“二爷快别胡思乱想!林姑娘遭了大罪,性子变些也是有的,定是菩萨保佑才得了这般力气……”可她心里也没底,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妖孽”之说,像毒藤般缠绕着人心。
荣庆堂里,贾母捻着佛珠,眉头紧锁。宝玉的病容是她心头最大的刺。王夫人侍立在一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恐惧。林黛玉那非人的力量,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更让她不安的是,探春竟也跟着那丫头胡闹,弄什么香胰子!这成何体统!她早就差人去请神婆做法,只不过当地的神婆听到林黛玉的做派都吓得魂飞魄散,没人敢接,又加上这阵子府里诸多事物,就给耽搁了。前几日听周瑞的说找到一个,好像是从外面来的,不知道深浅。所谓外来和尚好念经,估计神婆也一样。反正也不需要有什么真的本事,只要把妖孽罪名坐实逢场作戏罢了。
“老太太,”王夫人声音低沉,带着刻意的沉重,“宝玉这病,根子怕还是在潇湘馆那边。外面传得……越发难听了。说是什么山魈画皮,专吸人精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为了宝玉,为了阖府上下的安宁,媳妇想着,是不是……请个真正有道行的来,禳解禳解?驱驱邪气也好。”她绝口不提自己信不信,只把“为宝玉”、“为阖府”的大旗高高举起。
贾母浑浊的老眼看了王夫人一眼,疲惫地叹了口气。她老了,只盼着儿孙平安。宝玉的病不见大好,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也听到了些。虽觉得荒谬,但万一……万一真有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呢?她无力地挥挥手:“你……看着办吧。只是……莫要太过,惊扰了那孩子。她……也是可怜见的。”这“可怜”二字,此刻听在王夫人耳中,却有了别样的意味。老太太终究是心软了,这不行!
与此同时,北静王府的精致书房内。水溶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那只被木箭洞穿、虽经名医诊治却终究落下了轻微跛足的脚踝,正被一个俏丽的丫鬟小心地揉按着。他面色阴郁,眼神如同淬毒的蛇信。林黛玉!这个名字如今成了他心头最大的耻辱和恨意!偷粮的把柄被她当庭揭穿,父亲老王爷被申斥,自己更是成了京城权贵圈里的笑柄!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事情办得如何了?”水溶的声音冰冷。
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衣裳的汉子垂手侍立,低声道:“世子爷放心,都安排妥了。城西茶馆的说书先生,天桥底下唱莲花落的,还有几个惯常在深宅后院走动的婆子,都拿了银子。话头都散出去了,只说‘听闻’、‘据说’,绝不提王府半个字。现在外头都传遍了,说那林姑娘悬梁那日就断了气,如今是积年老妖占了身子,专害亲近之人,宝二爷就是头一个遭殃的!煞气冲天,不除不行!”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水溶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手边的碧螺春抿了一口,眼底是阴冷的算计:“很好。借刀杀人,方为上策。让贾府自己乱起来,让那‘妖女’成为众矢之的。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他要用这无形的流言之刀,一点一点,将林黛玉凌迟处死!
潇湘馆的忙碌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第一批压好花纹的香胰被整齐地码放在铺了油纸的竹匾里,淡淡的香气弥漫。探春合上账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今日总算理清了。林姐姐,照这个势头,下月可以再翻一番。”
林黛玉刚放下刻刀,拿起一块半成品香胰在鼻尖嗅了嗅,调整着配比。闻言,她嘴角也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嗯,辛苦三妹妹。等工坊……”话音未落,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拔高的、带着某种“神圣”使命感的吆喝声。
“开门!快开门!太太请了法力高深的仙姑来给林姑娘驱邪祈福!速速开门恭迎仙驾!”周瑞家的尖利嗓音,如同钝刀划破了小院的宁静与馨香。
驱邪?!紫鹃和雪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里的胰子差点掉在地上。探春猛地站起身,柳眉倒竖:“周嫂子!你这是做什么?什么驱邪?谁准你们来潇湘馆胡闹!”
周瑞家的隔着门板,声音带着一种狐假虎威的倨傲:“三姑娘息怒!这是太太的吩咐!也是为了林姑娘好!仙姑己至,法事耽搁不得!快开门!”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林黛玉脸上的那丝浅淡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沉静。她放下手中的香胰,动作不疾不徐,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驱邪?呵,终究还是来了。手段低劣,效率倒是不慢。”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惊怒的探春和惶惑的紫鹃雪雁,声音听不出喜怒:“开门。看看这位‘法力高深’的仙姑,是何方神圣。正好,刚做完一批肥皂,手有点滑,看看热闹就当休息了。”
门闩刚被紫鹃颤抖着手拉开一条缝,外面的人便迫不及待地用力一推!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一股混合着劣质松香、廉价纸钱焚烧、汗酸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草药腥气的味道,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先涌了进来,呛得紫鹃和雪雁连连后退咳嗽。
周瑞家的打头,挺着胸脯,脸上带着一种执行重大使命般的倨傲。她身后跟着西五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粗使婆子,如同凶神恶煞的护法金刚,簇拥着一个打扮得奇形怪状、活似从年画里走出来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便是城里“威名赫赫”的刘神婆。花白稀疏的头发用几根褪色的红头绳胡乱扎了个冲天揪,上面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根色彩斑斓、早己失去光泽的野鸡毛,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晃动。脸上涂着厚厚的、如同刮了大白腻子的劣质铅粉,两团夸张的、像猴屁股似的红胭脂抹在颧骨上。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油光发亮、绣着扭曲狰狞不知名符咒的杏黄道袍,腰间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铜铃、小鼓、兽骨片和几串风干的小动物爪子。她一手挥舞着一柄秃了毛、只剩下几根可怜翎羽的鸡毛掸子,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油腻腻、边缘还沾着可疑污渍的黄铜盆,里面盛着半盆浑浊不堪、飘着几根草屑的所谓“圣水”。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贪婪的精光与刻意装出的威严神秘。
“呔!好浓的妖气!混杂着……咦?还有股子怪异的香气?定是妖孽用来迷惑人心的!”刘神婆一进门,便捏着嗓子怪叫,鸡毛掸子首指林黛玉,身体夸张地抖动起来,铜铃乱响。“怨气缠身,邪灵附体!怪不得府上贵人遭殃!待本仙姑施法,收了你这孽障!”
夫人并未亲自前来,只派了心腹周瑞家的督阵,显然也是存了试探和撇清的心思。周瑞家的得了令,趾高气扬,狐假虎威地指挥着带来的婆子们迅速在潇湘馆这原本清雅、此刻却显得逼仄的小院子里布置起来:几支手臂粗细、冒着滚滚黑烟、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大白蜡烛被点燃,插在院中泥地上,跳跃的火苗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墙壁和竹子上;一圈刺鼻的香灰被撒在地上,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圈;几个用粗糙黄纸剪成、画着鬼画符、面目狰狞的纸人,被戳在竹竿上,立在烛火旁,随风晃动,如同索命的幽魂。神婆则绕着院子中央,踩着怪异的步点,跳起了癫狂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如同鬼哭狼嚎: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显形!显形!”
“呔!何方孽障,胆敢附身贵人小姐!吸人精气,祸乱门庭!还不速速现出原形,滚回你的深山老林去!”
“看我法宝!神水泼妖!妖孽,还不速速退散!敕!” 念到此处,刘神婆猛地从油腻的铜盆里舀起一瓢浑浊腥臭的“圣水”,作势就要朝着林黛玉厢房紧闭的门窗狠狠泼去!那浑浊的水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紫鹃和雪雁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地紧紧抱在一起,缩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神婆那装神弄鬼、如同跳梁小丑般的姿态,看着周围烛火摇曳、纸人晃动、香灰弥漫的阴森景象,再想想自家姑娘那紧闭的房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乎要冻僵了。难道……难道姑娘她……真的……
就在刘神婆那瓢散发着恶臭的“圣水”即将泼出,浑浊的水珠己溅出瓢沿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响,厢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开了。
林黛玉走了出来。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战栗,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她只穿着一身素白柔软的寝衣,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那件深青色的粗布短打外衫,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在跳跃昏黄的烛火映照下,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的脸上,只有一片冰雪般的沉静。她目光平静,如同古井无波,缓缓扫过院子里这出群魔乱舞的荒诞闹剧——那些扭曲的烛光、飘散的香灰、晃动的纸人,最后,那清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落在了那装腔作势的刘神婆身上。
刘神婆被她这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神看得心里猛地一突,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但仗着人多势众和王夫人的名头,又想着即将到手的大笔酬金,她强行壮胆,压下那丝不安,尖声厉叫起来,声音因紧张而更加刺耳:“妖孽!见到本仙姑还敢如此猖狂!定力倒是不小!看我收了你!” 说着,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繁复扭曲朱砂符箓、显得颇为“郑重其事”的黄纸符咒,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踏着罡步,就要往林黛玉那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狠狠贴去!那符纸带着一股劣质朱砂的刺鼻气味。
林黛玉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在场的众人,包括那几个自诩力气不小的粗使婆子,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青色的影子掠过!那刘神婆枯瘦如鸡爪般的手腕,便己被一只纤细、白皙、却如同精钢打造的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那力道之大,让神婆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哎哟——!”刘神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嚎,剧痛让她手中的符纸和黄铜水瓢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圣水”泼了一地,浸湿了泥土和香灰。
“妖孽?显形?”林黛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瞬间压过了神婆的惨叫、铜铃的乱响和周瑞家等人粗重的喘息。她微微歪了歪头,几缕青丝滑落颊边,看着神婆那张因惊恐和剧痛而扭曲变形、涂满廉价白粉红胭脂如同鬼画符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弧度。
“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这‘仙姑’,有什么真本事能让我‘显形’?”
话音未落,林黛玉空着的另一只手己然闪电般伸出,五指如兰,精准地捏住了那张飘落而下的黄纸符箓!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周瑞家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婆子们张大了嘴能塞进一个鸡蛋,紫鹃和雪雁忘记了害怕,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只见林黛玉那两根看似柔弱无骨、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捻!
“嗤啦——!”
一声清脆利落的撕裂声响起!那张承载着刘神婆全部法力、全部希望和全部尊严的符纸,竟如同最脆弱不堪的枯叶一般,被那双玉指轻而易举地撕成了两半!紧接着,林黛玉手指翻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如同最灵巧的工匠拆解一件无用的玩具,又如同最高明的外科医生进行一场精密的解剖!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嘶啦嘶啦嘶啦……”声密集响起,那张符纸在她指间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粉碎机,瞬间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黄色碎屑!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诡异而可笑的黄色大雪,飘飘洒洒,落满了刘神婆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脸上,沾满了她那件脏兮兮的杏黄道袍,也洒落在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看客身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跳大神的癫狂舞蹈僵住了,口中念念有词的咒语戛然而止,铜铃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不再发出声响。周瑞家的和那几个婆子如同被瞬间抽去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僵立在原地,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因恐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紫鹃和雪雁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漫天飘散的符纸碎片,又看看自家姑娘那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的侧脸,一股荒谬绝伦又带着强烈冲击力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刘神婆更是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她赖以糊口、震慑愚夫愚妇的“无上法宝”,她那画了不知多少张、骗了不知多少银子的符咒,就这么……就这么被这个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闺阁小姐……像撕废纸一样撕了?!手腕上传来的、几乎要碎裂的剧痛让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绝对不是幻觉!眼前这个少女,不是妖孽,就是……就是煞神!比妖孽还可怕的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