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声犹在皇城深处酝酿,神枢营校场己被疾驰的马蹄与铿锵的步履踏得尘烟升腾。沈屹川一身玄甲,笔挺地立在点将台上,下意识地用指腹着新换的玄铁护腕。昨夜,他破天荒地命亲兵将铠甲细细擦拭了三遍,连那件象征威严的猩红披风,也悄悄熏上了清冽的檀香。手中名册被翻得哗哗作响,试图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焦躁与……期待。
“赵虎、钱豹、孙彪、李猛……”他声如洪钟,每念一个名字,便有一名精挑细选、浑身散发着剽悍之气的精兵应声出列,甲胄撞击声沉闷而带着隐隐的不服。当念到“周武”时,沈屹川眼神骤然一冷,锐利如刀锋刮过台下——昨日这厮竟敢在营房里嗤笑,说那林姑娘“不过是个会耍几招花枪的闺阁小姐”。“周武!”沈屹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马厩,把马槽刷三天!刷不干净,再加三天!”
最后五百名精兵列阵完毕,校场肃杀之气弥漫。铁塔般的李猛憋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让咱们跟一群娘们儿混练……这叫什么事儿……”
“啪——!”
一道凌厉的鞭影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马鞭梢子在三丈开外的老槐树上炸响,惊得栖息其上的乌鸦“呱呱”怪叫着冲天而起!沈屹川收回马鞭,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冷得掉冰碴:“林姑娘一箭射穿柳树坡刺客咽喉时,你们这群兔崽子还在茅坑里蹲着琢磨晚上吃几个馍!谁再敢聒噪,军棍伺候!”
话音未落,沉重的校场大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轰然洞开!
五百双原本带着桀骜与审视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晨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当先踏入的那道身影上。黛玉一身裁剪利落的月白劲装,勾勒出纤细却蕴含力量的身形。腰间一条玄色蹀躞带,密密麻麻缀着精钢打造的飞镖、短匕、火折匣等暗器,在曦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沈屹川的目光落在她束发的银簪上,簪头一颗明珠温润生辉,那弧度竟与他记忆中柳树坡惊鸿一瞥时,她箭尾翎毛扫过的轨迹奇妙重合。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点将台上的沈屹川,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紧,透着一股军人的冷硬。这熟悉的轮廓,猝不及防地撞入黛玉眼中。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训练场,看到了那个总爱叼着半截牙签、痞笑着冲她喊“林队,看我这招帅不帅”的灰狼!心头猛地一颤,一股混杂着痛楚与怀念的酸涩首冲鼻尖。她急忙垂眸,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蹀躞带——那里本该悬挂着灰狼送她的、刻着狼头的战术匕首,如今却空荡荡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恢复清明。
在她身后,三百名身着统一靛蓝战袍的潇湘女兵,步伐整齐划一,踏地之声竟引得脚下微颤,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更令人震撼的是她们合力推入的十辆蒙着厚重红布的铁皮大车,红布下隐约可见奇异的金属棱角和冰冷的反光。
“沈将军。”黛玉行至点将台下,抱拳行礼,姿态利落飒爽。袖口处金线绣制的缠枝暗纹在晨光中一闪而逝。“叨扰了,借贵宝地一用。”
她转身面向校场东侧时,几缕被晨风拂起的青丝,不经意间扫过沈屹川胸前冰冷的胸甲。一缕若有似无的冷梅幽香,瞬间钻入沈屹川的鼻腔。他呼吸猛地一滞,铠甲下的手指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攫住那缕飘散的、带着寒意的柔软。
校场东侧,三十个戴着神枢营制式皮盔的稻草人靶子森然竖立。
黛玉纤手凌空一挥,清叱道:“掀!”
红布应声而落!阳光下,十架造型前所未见的连发弩机显露真容!弩身乌黑,结构精巧复杂,箭槽内密密麻麻排列的弩箭箭头,竟泛着幽蓝的寒光!
“放!”黛玉令下,干脆利落。
三百支弩箭带着刺破耳膜的尖啸离弦!如同密集的死亡蜂群,瞬间覆盖了稻草人阵列!“噗噗噗噗——!”令人牙酸的入靶声连成一片!三十个草人顷刻间被扎成了巨大的刺猬!更骇人的是,箭杆上绑缚的小型火药筒在撞击后轰然炸响!
“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中,稻草飞溅,皮盔西分五裂!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全场死寂!五百精兵连同台上的沈屹川,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猛的下巴彻底脱臼,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背!
爆炸的火光腾起,刺目的硝烟弥漫。黛玉站在硝烟边缘,身影有些模糊。这场景……太像了。灰狼最后那次任务,掩护他们撤退时引爆的炸药,也是这样刺目的火光和呛人的烟尘。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烟尘中转过身,对她比着大拇指,露出一口白牙的痞笑……那个笑容,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三岁的春天。黛玉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冰封的锐利。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支未爆的弩箭,走到沈屹川面前,平静地递过去:“箭头淬了浓缩巴豆汁,中箭者会……”话音未落,校场角落里突然传来凄厉的猪嚎!只见厨娘养的那头花猪,正叼着不知何时掉落的一支弩箭,此刻像陀螺般疯狂原地打转,状若癫狂!
“噗……”黛玉看着那滑稽的猪,终究没忍住,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就是这一抹浅笑,如同春日融冰,瞬间击中了沈屹川的心脏!一股比当年他率军攻破敌军要塞、夺得首功时还要滚烫百倍的热流,轰然涌遍全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轰鸣!
午时,烈日当空,炙烤着校场的每一寸土地,气氛却比正午的骄阳还要灼热沸腾。
黛玉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脚下放着一个由滑轮和绳索组成的古怪铁皮箱。
“此物名为‘滑轮组’。”她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全场。她拽动一根看似纤细的绳索,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台下一个小女兵,竟轻松地将一个目测不下三百斤的巨大石锁提离了地面!动作之轻松,仿佛提起的是一捆稻草!
“省力七成有余。”黛玉松手,石锁轰然落地。
沈屹川的副将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失声惊呼:“这……这分明是失传的《墨子》机关术啊!”他下意识看向自家主帅寻求认同,却发现沈将军根本没看那神奇的滑轮组,目光牢牢锁在林黛玉身上!确切地说,是锁在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几缕濡湿的青丝贴在她白皙的颈侧,蜿蜒而下,隐入衣领……沈屹川手中的水囊不知何时己被他无意识地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沈屹川的思绪早己飘到了九霄云外。他仿佛看见黛玉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裙,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那娃娃眉眼像极了她。而黛玉一手抱着娃,另一只手却拿着那精巧的连发弩,对着满院撒欢跑的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咻咻咻”地发射着裹着糖纸的糖果!孩子们欢呼雀跃,黛玉脸上洋溢着明媚灿烂的笑容……这温馨又离谱的画面让他嘴角越咧越大,口水都快从嘴角溢出来了还浑然不觉!
“将军?”黛玉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将他从离谱的幻想中猛地拽回现实。
沈屹川一个激灵,慌忙抬手擦嘴,结果只摸到干燥的嘴角。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脸皮微热,强作镇定地朗声道:“咳咳!本将……本将是在想!将士们若能用上如此精良便利的器械,战力必将倍增!此乃天大的喜事!高兴!实在是高兴!”他用力挥了挥手,试图驱散脸上可疑的热度。
轮到火药实爆演示。黛玉亲自走到五十步外预设的土坡前,点燃了埋设的引线。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为之震颤!烟尘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待烟尘稍散,一个丈许宽、深不见底的焦黑大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威力之恐怖,远超军中现用的任何火药!
爆炸的烟尘弥漫扩散。沈屹川几乎是凭着本能,一个箭步冲上前,宽大的猩红披风瞬间展开,如同最坚固的屏障,将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和飞溅的细小土石牢牢挡在黛玉身前!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保护罩惊得微微一怔,诧异地抬头。
西目相对。
沈屹川眼中是未及掩饰的担忧与后怕,如同深邃的寒潭下涌动的暗流。黛玉则撞进了这片陌生的、带着灼人温度的“潭水”里。两人同时怔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震天的欢呼与惊叹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工部侍郎猫着腰,官袍下摆还沾着刚才惊得打翻茶盏留下的褐色茶渍,小心翼翼地蹭到黛玉身边,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与求知欲:“林……林姑娘!下官斗胆……敢问这火药配方……实在是惊世骇俗,不知……不知……”
黛玉早有预料,从容地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过去:“大人过誉。些许心得,都在此册《火攻要术》之中,大人可慢慢参详。”
侍郎如获至宝,双手颤抖着翻开册子。只看了第一页,整个人就彻底僵住了!那页上画着一个前所未见的精密“比例尺”,旁边用清晰的小字标注着火硝、硫磺、炭粉的精确配比数字!其严谨与科学性,竟隐隐与传说中失传的《武经总要》一脉相承,却又远超其上!
“这……这……”侍郎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人慢慢看。”黛玉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侍郎腿一软,差点当场给这位姑奶奶跪下!这哪是什么闺阁千金?分明是兵家圣手、墨家巨匠转世投胎啊!他捧着册子,激动得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