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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这座耗尽了贾府无数银钱心血、极尽人间想象的“天上人间诸景备”之所，在元妃省亲的旨意催逼下，如同一个被强行披上华服、涂脂抹粉的迟暮美人，在短短数日内被仓促妆点起来。
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琉璃灯、水晶灯、羊角灯，层层叠叠，将亭台楼阁、奇花异树映照得流光溢彩，恍如仙境。奇花异草被强行催开，馥郁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却掩不住底下那份仓促和勉强。太监宫女垂手侍立，面无表情，肃穆无声，更添几分皇家威严的压迫感。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诰命，按品大妆，身着朝服命妇的吉服，率领合族子弟女眷，早早便跪伏在省亲别墅正殿外那铺着猩红毡毯的甬道上。人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心跳如擂鼓的闷响，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哪里是迎接骨肉团聚的喜庆？分明是等待末日审判的刑场！贾政的官袍下摆微微颤抖，王夫人脂粉厚重的脸上毫无血色，贾母握着龙头拐杖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宝玉也混在人群中，穿着簇新的蟒袍玉带，金冠束发，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躲闪，时不时神经质地瞟一眼远眷队列中那个素色的身影——林黛玉。她穿着与众人一般无二的命妇礼服，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低眉垂目，姿态无可挑剔。但贾宝玉却总觉得，那低垂的眼帘下，藏着的绝不是温顺和敬畏，而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发慌，赶紧低下头。
终于，一声尖细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通传划破寂静：
“贵妃娘娘驾到——！”
鼓乐声陡然拔高！仪仗煊赫！凤辇缓缓停驻在铺着明黄锦缎的金阶之下。盛装的元春在宫娥太监的搀扶下，步下金阶。她头戴九翚西凤冠，身着蹙金绣凤朝服，面容端丽雍容，凤眸含威，缓缓扫过跪伏在地、黑压压一片的亲人。那目光带着久居宫闱的疏离与审视，只在掠过贾母和宝玉时，才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复杂情愫。
“平身。”元春的声音清越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气度。
“谢娘娘恩典！”众人齐声叩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按序进入灯火辉煌、金碧交辉的正殿。盛大的夜宴旋即开始。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歌舞曼妙，一派皇家气派与天伦之乐的景象。然而，觥筹交错间，气氛却始终凝滞。贾母、王夫人等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字字句句都斟酌再斟酌，生怕触怒了凤颜，更怕一个不慎，提及那桩悬在头顶、足以让整个贾府万劫不复的滔天祸事。元春似乎也心不在焉，凤眸偶尔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让人倍感压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按照礼制流程，该是贾府众人向贵妃娘娘敬献心意、聊表孝心的时候了。
贾政率先出列，躬身，双手捧上一幅装裱极其精美、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画卷：“臣恭请娘娘御览，《大观园行乐图》，乃延请吴道子再世之称的南宗先生耗费三月心力所绘，尽显娘娘省亲之盛景，园中之妙境，祈愿娘娘福寿安康。”
两个小太监恭敬地接过画卷，在元春面前徐徐展开。画工确实精妙绝伦，亭台楼阁，花鸟人物，栩栩如生，极尽铺陈奢靡之能事。元春含笑颔首，命人收了，温言道：“父亲费心了，此画甚好，本宫回宫后定当悬于殿中，时时赏玩。”
接着是贾宝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捧着亲自誊抄、用金丝楠木匣子盛放的《大观园即景诗》十二首，恭敬呈上：“宝玉恭请娘娘赏鉴。”
元春接过，细细翻看。诗句辞藻华丽，堆砌典故，尽显才情，字迹也颇为清秀。看着弟弟熟悉的笔迹，元春眼中露出真切的喜爱与欣慰，赞道：“宝玉进益了，诗才清丽，字也工整。本宫甚喜。”宝玉得了夸奖，苍白的脸上才泛起一丝红晕，偷偷松了口气。
随后是探春献上精心刺绣的《百鸟朝凤》图屏风，针脚细密，色彩斑斓；惜春献上工笔细描的《大观园春晓图》小卷轴，意境清幽；薛宝钗则献上亲手抄录、用檀香木盒装盛的《心经》一卷，字迹端庄秀雅，墨香中带着檀香，更显虔诚……一件件礼物，无不精致用心，却也都在意料之中，透着闺阁女子的才情与规矩。
轮到林黛玉了。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担忧、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热闹地聚焦在她身上。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贾母也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生怕这个“邪性”的外孙女再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宝玉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林黛玉神色平静，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她并未像旁人那样手捧锦盒或卷轴，只是在两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蒙着厚重明黄绸缎的、沉重无比的托盘走到殿中央时，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那托盘之大，之沉，让抬着的小太监都步履蹒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还是……
林黛玉走到殿中，对着凤座上的元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伸长脖子的注视下，她伸手，一把扯掉了托盘上的明黄绸缎！
露出的，并非什么稀世珍宝，也非诗画绣品。
而是一卷巨大的、由数张坚韧厚实的桑皮纸拼接而成的……图！
林黛玉双手抓住图卷两端，手臂一展，腰腹发力——
“哗啦——！”
图卷瞬间在她手中抖开，垂落，几乎占满了她面前丈许方圆的地面！纸张坚韧，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图上，线条刚硬，墨迹清晰！画的分明是这富丽堂皇的大观园！然而，画风却与任何文人雅士的园林写意截然不同！它冰冷、精确、充满了令人极度不安的实用主义气息！仿佛一张被剥去了所有华美外衣、只剩下森森骨架的解剖图！
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曲径回廊……所有景致都被简化成一个个抽象的几何图形和冷冰冰的标注！图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奇特的符号、箭头、交叉的线段！哪里是“曲径通幽”的诗意小径？分明被标注为“视野死角，伏击点（需清除植被或设反光镜）”；哪里是“清溪泻玉”的潺潺流水？分明被画上了刺目的红色“×”号，旁边小字批注：“水流过缓，不利防御，建议改道或深挖引流”；哪里是“蘅芜苑”的玲珑假山？旁边赫然写着：“制高点，观测哨/狙击位（需加固山石，增设隐蔽工事）”；哪里是“沁芳闸桥”？旁边标注：“咽喉要道，需设双岗暗哨，桥下可布铁蒺藜”……
最刺眼、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围绕着整个大观园轮廓，被用浓烈的朱砂重笔勾勒、加粗描绘出的一道道曲折、交错的实线和虚线，旁边标注着冰冷的小字：
“建议增筑女墙，高度一丈二，厚度三尺，箭垛间距五尺”；
“此处增设角楼，配强弩三架，射界覆盖东南两面”；
“外围水系引入，加宽加深至一丈五，作护城壕，壕底密布尖桩”；
“园内各主要通道，预设陷坑、绊索触发区”……
这哪里是什么园林图？这分明是一张杀气腾腾、森严壁垒、充满了铁血与硝烟气息的《大观园防御工事图》！是将一座极乐仙境，硬生生改造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战争堡垒！
死寂！
偌大的宫殿内，落针可闻！刚才还丝竹悦耳、笑语喧阗（哪怕是强装的），此刻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压抑、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贾政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王夫人死死捂住心口，眼睛一翻，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首挺挺地向后倒去，被身后的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扶住，一片混乱。贾母拄着龙头拐，身体晃了又晃，全靠鸳鸯和琥珀死死支撑，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仿佛不认识这个世界了。贾宝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也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图，如同傻了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张惊世骇俗、充满了颠覆性力量的图纸上，又缓缓移向殿中那个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展示了一幅寻常画作的素衣少女——林黛玉。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心脏欲裂。
凤座之上，元春脸上的雍容笑意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凤眸微眯，瞳孔深处锐光如电，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地上那张充满了铁血气息、将风花雪月彻底碾碎的图纸。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初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紧接着是冰冷的审视与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掠过，最后，却沉淀为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是惊诧于这匪夷所思的构想？是震撼于这冷酷精准的军事眼光？还是……嗅到了这图纸背后所代表的、足以搅动风云的巨大价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许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不和谐、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吧唧……吧唧……”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众人惊愕地、近乎机械地循声望去。
只见林黛玉身边的小几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盘几乎没动过的、油亮喷香、足有拳头大小的红烧大肘子。而此刻，林黛玉本人，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方素净的帕子，垫在手上，正旁若无人地、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只肘子！她微微侧着头，啃得极其认真，小口却飞快，腮帮子微微鼓起，油光沾在她形状美好的唇瓣上，在辉煌的灯火下闪着（在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的光泽。
她一边啃，一边还微微蹙着眉，目光依旧落在那张摊开的防御工事图上，似乎在挑剔着某个细节。然后，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离得近的几个人，包括凤座上的元春，听得清清楚楚：
“啧……这东南角那几座假山堆的位置……谁修的？真是碍事，挡我狙击视野了……得平掉两座……”
“噗通！”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一波强过一波的刺激！一位须发皆白、身份尊贵的宗室老王爷，两眼一翻，喉咙里“咯咯”两声，首挺挺地从座位上向后栽倒，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砸翻了身后的矮几，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一声如同打破了魔咒！
“王爷！”
“快！传太医！”
“天啊！这…这成何体统！”
“林…林姑娘她…她疯了！”
惊叫声、哭喊声、杯盘碎裂声瞬间响成一片！
整个省亲夜宴，精心营造的皇家体面与天伦之乐，在《大观园防御工事图》的冰冷线条和林黛玉那一声“挡我狙击视野”的嘟囔中，彻底崩坏，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绝望的粥！
凤座之上，元春的目光却穿过这满殿的混乱与惊惶，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殿中央那个啃着肘子、一脸“这地方修得真不专业”表情的林黛玉身上。那目光深处，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热的审视和……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般的奇异光芒。
这把“刀”，比她想象的，更锋利！也更……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