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静思苑的高墙内,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
日复一日,除了固定的“问安”和那些沉默如影的哑仆,薛刚几乎与世隔绝。
但他并未消沉。
苏晚晚留下的密信,如同一针强心剂,让他重新找到了目标。
他开始了一种极为规律的生活。
每日清晨,闻鸡起舞,在小小的庭院中腾挪闪转,演练拳脚功夫,保持着身体的机能与力量。
他知道,无论何时,强健的体魄都是一切的根本。
禁军士卒远远看着,只当这位失势的将军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倒也无人干涉。
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看住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死了。
至于他在院子里是练武还是种花,上面并不在乎。
练武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研读。
那只梨木箱中的军备文书、各地势力图谱,他早己烂熟于心。
此刻,他看得更多的,是那些夹杂在其中的,苏晚晚曾随口提及、他却用心记下的只言片语。
那些话语,有的关于农桑水利,有的关于选官用人,有的关于边疆贸易,甚至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关于“格物致知”、“以民为本”的理念。
以往,他只觉新奇,虽也认同,却未曾深思。
如今,结合苏晚晚密信中的嘱托,再回想她说过的话,薛刚渐渐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
她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他,是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晚晚,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他常常对着空气低语。
无人回答。
除了研读,薛刚开始做另一件事——著书。
他寻来笔墨纸砚,每日午后,便端坐于书案前,凝神沉思,奋笔疾书。
他将自己戎马生涯的所历所学,从初上战场的懵懂,到独当一面的决断;
从两军对垒的战术运用,到安抚军心的细微之处;
从朔方地理的风土人情,到突厥各部的兵力虚实……一一记录下来。
他还将苏晚晚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用自己的理解和语言,融入其中。
譬如,在论及军粮筹措时,他会加入苏晚晚曾提及的“屯田之法,军民互济”;
在论及军纪时,会强调“爱民如子,秋毫无犯,方能得民心者得天下”;
在论及练兵时,会思考苏晚晚说过的什么“思想教育”、“集体荣誉感”。
他甚至专门开辟了一个章节,记录各种新奇的器械图谱和制作方法,那些都是苏晚晚偶尔“梦呓”般说出,他却悄悄画下来的。
比如一种可以连续发射的“连弩”,一种可以观察远方的“千里镜”,还有一些关于城防工事的奇思妙想。
他将这部倾注了自己毕生所学和对苏晚晚无尽思念的书,命名为《将行录》。
“将”者,将领之将,亦是将要行之的未来。
“行”者,行军之道,亦是践行理想的行动。
“录”者,记录过往,亦是启迪后人。
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他的心血,也承载着苏晚晚的智慧与期盼。
他写得很慢,很仔细。
每写一段,他都会停下来,着胸前的梅花玉佩,仿佛在与苏晚晚对话。
“晚晚,你看,这段我写‘兵者诡道,亦需仁心’,你说可对?”
“晚晚,你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把它用在治军安民篇了,你觉得如何?”
他会想起她在灯下蹙眉研究史书的模样,想起她分析战局时眼中闪烁的自信光芒,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对一个更美好时代的向往。
有时,写到动情处,他会潸然泪下。
那些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朔方城外的初遇,她白衣胜雪,清冷如梅。
军帐中的灯下夜谈,她侃侃而谈,语惊西座。
每一次生死关头的“神启”,她总能化险为夷。
还有那枚梅花玉佩,那句“薛郎……珍重”。
这些记忆,是他写作的源泉,也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将对她的爱与思念,升华为一种更宏大的责任感。
他希望,《将行录》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记录,更能成为一部真正的兵学宝典,一部能够匡扶社稷、造福百姓的传世之作。
这,或许也是苏晚晚希望看到的。
他将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情感,那些深埋心底的秘密,都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字里行间。
比如,在某个章节的标题,他会用一个与“梅”或“晚”相关的字眼。
在描述某种阵法时,他会联想到她曾提过的星宿排列。
甚至在记录军中袍泽情谊时,他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那份超越生死的“知己”之情的向往。
书房的窗外,种着几株梅树。那是薛刚特意让哑仆寻来的。
虽然不是朔方那种傲雪凌霜的红梅,只是普通的绿萼梅,但也聊胜于无。
每当写作疲惫,他便会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那些梅枝。
仿佛能从那疏影横斜间,看到苏晚晚清丽的身影。
“晚晚,你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虽身陷囹圄,却因你而心有所向。”
“这《将行录》,便是我为你,为这大唐,所做的另一种努力。”
偶尔,薛葵会奉旨前来探望。
每一次,他都看到兄长更加沉静,也更加……深不可测。
薛葵不懂兄长为何要耗费心神写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还不如想办法联络旧部,杀出神都。
“大哥,你写这些……”薛葵欲言又止。
薛刚只是淡淡一笑:“阿葵,有些东西,比刀剑更有力量。”
他将写好的一部分书稿交给薛葵:“这些,你闲暇时也看看,对你将来领兵或有裨益。”
薛葵接过书稿,入手沉甸甸的。他翻看了几页,只觉得那些文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大哥的笔迹和军旅之言,陌生的却是其中蕴含的某些思想,深邃得让他有些看不透。
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大哥,你放心,我会仔细研读。”薛葵郑重道。
他也带来了外界的一些消息。
武三思等人虽然因薛刚的反告而元气大伤,丢官罢爵者不在少数,但梁王武三思本人,却在武则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置下,只是被申斥一番,罚俸数年,依旧顶着梁王的头衔,在府中“闭门思过”。
“哼,便宜那老贼了!”薛葵愤愤不平。
薛刚却不以为意:“意料之中。陛下还需要他们来平衡朝局。不过,他们的爪牙被剪除了不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更关心的,是朔方的情况。
薛葵告诉他,张宝、李西等人谨遵他的嘱托,牢牢掌控着朔方军,军心稳定。只是朝廷派去的新任节度使,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军中将士多有不服,全靠张宝他们弹压维持。
薛刚点点头,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要朔方军还在,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著书、练武、等待中悄然流逝。
《将行录》的稿件,越堆越高。
薛刚的眼神,也越发沉静如水,幽深似潭。
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漫长的修行。
用苏晚晚的智慧,磨砺自己的心志。
用对她的思念,浇灌希望的种子。
只待,风雷动,天下变,便是他破笼而出,龙啸九天之日。
他时常取出那张密信字条,细细揣摩“梅花为引,玉佩为钥”八个字。
他尝试过将那枚家传玉佩在梅花图案上比对,或者用梅枝触碰,都毫无反应。
祖陵,又该如何进入?何时进入?
这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
但他有耐心。苏晚晚既然留下线索,就一定有破解之法。
他只需要等。
等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