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油在鸳鸯锅中央沸腾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外的霓虹。火锅店里人声鼎沸,划拳声、碰杯声、汤汁飞溅的嗤啦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网。林小满被围在长桌中心,冰凉的奖杯底座抵着她汗湿的手心。宋晓晓第三次把鸭血舀进她碗里,溅起的红油在白色校服袖口烙下一个小点。
“吃啊!”宋晓晓脸颊酡红,举着啤酒瓶撞她的杯沿,“最佳人气奖金呢!够涮一百盘毛肚了!”周围哄笑声中,林小满低头抿了一口滚烫的酸梅汤,酸甜味滑进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空旷的回音。
评委的评语仍在耳畔回旋——“像被云层捂住又突然炸开的雷声”,她记得聚光灯刺眼的白灼,记得陈然在她踉跄时兜住她后腰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的力度,更记得她最终捧起奖杯时,台下左侧那个座位突兀的空荡——他不知何时悄然离开,空椅子被侍应生随手收走的速度快得像抹除痕迹。
手机在桌下无声亮起。一条未命名联系人的信息:
“追光不如听风。下次试试别找光,让光找你。 PS:会飞的光正在路上。 —C”
短信框上方是陌生号码。林小满指尖顿在油腻的屏幕上。没有落款的蘑菇图案,没有熟悉的闪电符号,甚至没有标点。她下意识摸向发髻——那根演出时别在发间的灰色羽毛,卸妆时还小心收进了奖杯盒夹层。此刻指尖却只触到汗湿的鬓发,空空如也。
“找什么呐?”宋晓晓凑过头,毛肚的香油味裹着她的话音,“你那个神出鬼没的参谋呢?庆功宴都不来?忒不够意思!”
林小满猛地按灭屏幕。心跳像砸在地上的鼓槌,又沉又重。她灌下一大口冰镇酸梅汤,寒气顺着食道往下坠,压不住某个角落的焦灼。“他…临时有事。”她低头拨弄碗里凝固的油碟,红油裹着蒜泥在瓷白小碟里晕开不规则的图案。
火锅蒸腾的热浪里,周围的喧闹渐渐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小满盯着铜锅中央翻滚的红油漩涡,仿佛又看见舞台上那段鞋跟断裂的慢镜头——人群骚动,追光灯如芒在背,陈然拎着琴凳跃上舞台时的侧影快如掠影。他蹲身时帽檐遮住眉眼,只有缠绝缘胶带的动作迅疾无声,胶布撕裂的“刺啦”声甚至盖过台下的哗然。
“…所以说,”隔壁桌学长酒酣耳热,声浪陡增,“高音就得靠丹田发力!我看她飙《青藏高原》那次…”后面话语淹没在突兀的爆笑声里。
林小满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肋骨下缘——就在那里。演出前一天,琴房闷热如蒸笼,陈然突然绕到她背后。她记得自己的惊慌躲避,记得那根沾着柳絮的灰色羽毛如何被他执拗地按在颈侧凉滑皮肤上。更记得他说,声带像弦,被拉扯太久才会发出干涩摩擦。她没问为什么他会在演出前塞来那个蓝印花布“锦囊”,也没问此刻这根消失的羽毛是不是被那双熟悉手指收走。
宋晓晓突然碰碰她胳膊:“哎,流星群首播!天文台发的!”手机屏幕凑过来,暗紫色的苍穹间划过一道明亮的火线,几秒后碎成漫天星雨,像被谁扯断了珠链。
评论区刷得飞起:「卧槽英仙座今年大爆发!」「坐标郊县肉眼可见!」
“听说对着流星许愿贼灵,”宋晓晓下巴搁在她肩上,“许一个?”
林小满视线黏在屏幕那片未消散的星痕上,手指摸到书包内侧的微凸硬物。是那个玻璃罐。隔着布料,能触到罐底那颗被陈然刻了字的陨石,和后来他塞进去的夜光星。会飞的光……短信里说的,就是这个么?
碗里的鸭血己经凉透,凝出一层猩红油脂。热气腾腾的火锅仍在汩汩冒泡,宋晓晓己经和隔壁桌拼起了酒。林小满悄悄起身,推开店门走到廊下。
夏夜晚风骤然灌满衬衫。城市的霓虹在天际线晕染开一片稀薄的紫雾,真正的星空早己被吞噬干净。她仰头望着那片被污染的穹顶,想象着此刻郊区旷野上,流星雨正如何撕开厚重的夜。
手机屏幕幽白的光照亮脸颊。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良久,终于打出一行字:
“流星雨的光,算会飞的吗?”
没有发给那个陌生号码,只是存在草稿箱里。像一颗未发射的星,暂时熄灭在无声的匣中。
回到喧闹的桌前,她将冰冷的奖杯揣进怀里。不锈钢底座贴着温热的胸口皮肤,金属的寒意刺入心口又缓慢弥散开。
角落里,服务员收拾着一堆散乱的杯盘。一张折叠的纸被遗落在角落长凳上。林小满捡起展开——是火锅店油腻的点菜单背面,被炭铅匆匆勾勒了一柄琴的三根弦。最细的那根弦上,不知被谁用指甲压着按了一根灰色的、卷曲的羽丝。
店里鼎沸的人声忽然模糊远去。头顶悬着的红灯笼,光线浑浊如油。林小满攥紧这张菜单,油墨在指腹印出模糊的字迹。奖杯尖锐的棱角抵着手腕内侧血管。流星划过之后留下的那种寂静,正从无数条街外的旷野,从冰凉的玻璃罐里那颗哑默的陨石里,从此刻心腔里那片被热闹包裹却无法驱逐的空洞回音中,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成为比掌声更沉重的回响。
她低头,用指腹轻轻着手机上那片漆黑锁屏壁纸——深黑底子上缀着陈然曾用App生成给他们看的、她名字“满”字的星座连线图。那些人工合成的光点安静地亮着,在屏幕这块方寸之地的夜空里,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等待,本身就是最寂静的回响,也是一颗星体运行轨迹中最忠诚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