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仪仗,终于磨磨蹭蹭地抵达了临渊城外三十里的茶铺。
金瓜钺斧,黄罗伞盖,一派天子威仪。
林宗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枯瘦的身躯在宽大的官袍里显得有些空荡,他微微眯起双眼,抿了一口凉茶。
闭眼品了一会儿飘着几根叶子的茶汤,满足的舒了口气,对身旁一名随从偏了一下头。
“去,告诉城里上的人。”
“御史大夫、钦差林宗奉旨前来。令逆贼萧辰,出城十里,备齐全套迎接天使之礼,跪迎圣旨。”
“若有延误,本官便在城外安营,此城,不入也罢!”
“咱散着步过去,毕竟萧将军也需要点时间来准备准备。”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第一轮交锋。
要不出城来迎,要不就让天下看看你萧辰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他要用“礼”字,用这天地君亲师的“规矩”,先将萧辰那反贼的傲骨,狠狠地敲上一敲!
不多时,随从便纵马驰至城下,仰头将话一字不差地喊了上去。
城楼之上,张虎听得清清楚楚,那张黝黑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
“他娘的!”
一声怒吼,他腰间的环首刀“哐啷”出鞘半寸。
“让这老东西吃屁去!还出城十里跪迎?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下凡了?还是当自己是天子了?!俺看他是活腻歪了!”
他转身看向萧辰,眼睛瞪得像铜铃。
“将军!让俺带一队骑兵出去,给这老匹夫松松筋骨!”
萧辰却只是负手立于城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淡淡看向那片仪仗队的方向。
三十里跪迎?
这林宗,果然是个懂行的。
他不是来招安的,他是来杀人的。
用规矩杀,用名声杀,用这套君臣父子的礼法,将自己钉死在反贼的耻辱柱上。
可惜啊,老头。
时代变了。
萧辰转过身,对身旁的传令兵摆了摆手。
“去,打开城门。”
传令兵一愣。
张虎也急了。
“将军!不可啊!这不就等于向他低头了吗?”
萧辰瞥了他一眼。
“谁说我要低头了?谁说我要出城了?”
他再次转向传令兵,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
“传我将令,大开城门,恭迎钦差林大人入城。”
“这个时间点,也到咱们百姓工作的时候了。”
“喏!”
传令兵虽满心不解,却还是大声应下,转身跑去传令。
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的巨响,缓缓向内打开。
林宗一行人缓慢行军,此时也仅据城十里。
在这广袤的平原上,眼力好的也足以看见十里处的人头了。
林宗的嘴角,勾起一丝胜利的弧度。
他还以为这萧辰有几分骨气,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这就乖乖开门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端正了坐姿,准备接受这反贼迟来的屈服。
然而,从那洞开的城门里涌出的,并非手持兵刃、列队整齐的军队。
也并非萧辰。
是百姓。
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潮。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铁锹、扁担,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脸上还洋溢着笑容。
他们敲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破锣烂鼓,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着。
“萧大将军万岁!”
“恭迎大将军!贺喜大将军!”
“感谢萧大将军!大将军就是我们的在世青天!”
一路跑一路喊。
不多时,百姓们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将林宗那威严的仪仗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京城来的稀罕物。
他们的脸上没有对天子使者的敬畏,只有对自己恩人的崇拜。
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敬意,所有的笑脸,都越过了林宗的头顶,投向了城楼上那个身着便服,安静站着的身影。
萧辰。
林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座下的高头大马,被人潮的喧嚣惊得有些不安,不停地刨着蹄子。
他想发作,可他能对谁发作?
对这些衣衫褴褛、满脸憨笑的百姓?
他想忍气吞声,可他身上披着的,是天子的威严,是朝廷的脸面!
他被架住了。
一场他精心准备的,关于“礼法”的下马威,变成了一场将他公开处刑的,关于“民心”的展示会。
他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终涨成难看的猪肝色。
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他听见人群中有人在议论。
“这就是京城来的大官?瞧着还没咱们将军威风呢!”
“嘘!小声点!人家是钦差,是皇帝派来的。”
“皇帝派来的又咋了?皇帝要杀咱们将军,这钦差能是好人?”
“就是!要不是萧大将军给我们活干,给我们饭吃,咱们早饿死在城外了!”
“我想骂一骂,又不敢。”
“你怕啥,大将军的兵在后面给我们撑场子呢,他们不敢动手!”
有几个胆大的,悄悄探起头高呼一句:
“钦差大人!为何要杀萧大将军!”
“你们这些狗官!”
“你们不是人!”
这些话,像一根根钢针狠狠扎进林宗的耳朵里。
他带来的那些随从和护卫,此刻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被夹在人潮中,进退不得。
城楼之上。
张虎张大了嘴巴,看着下面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半晌才合拢。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俺……俺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默站在萧辰身侧,嘴角微微上扬。
这次安排好啊!
不费一兵一卒。
不动一刀一枪。
仅仅是百姓的真心,便将对方的雷霆之势,化解于无形。
自己不过让手下散播钦差前来要萧将军的人头这个消息。
就引起了群情激愤。
这,就是将军所说的“人民的汪洋大海”么?
两个字,牛逼!
萧辰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林大御史,如何在万民的欢呼声中,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林宗,内心里是何等的憋屈与愤怒。
想跟我玩规矩?
岂是你们这些久居庙堂之高的人能想明白的?
萧辰转身,不再看城下那尴尬的一幕。
“李默,传令下去。”
“让城防营接管城门防务,好生‘保护’钦差大人的安全。”
“另外,告诉下面的人,戏演完了,也看完了,就都回去干活。晚了,工地的晚饭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