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时,暮色己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窗外的天空。
陆郁川将两份打印好的文稿分别递给童羽和周晓,单薄的纸张在空调强劲的冷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背熟,半小时后开始录制。”
陆郁川的声音平稳无波,不带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既定程序。
童羽接过文件的手指微微发抖,纸张边缘瞬间被捏出细小的、无法抚平的褶皱。
她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第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冰冷的针尖,狠狠刺进眼底:
【关于校园冲突事件的公开致歉】。
后面紧跟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充斥着“占用公共资源”、“给学校声誉造成不良影响”、“深刻反省”之类的字眼。
周晓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面上,迅速晕开了“烈士子女”西个字。
她慌乱地用袖子去擦,却只将那团墨迹蹭得更加模糊狼藉。
“小心点。”陈予白适时地递来一张崭新打印的文稿,嘴角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陆郁川的余光注意到苏素正慵懒地斜靠在窗边发消息,垂落的银发恰好遮住了她半边脸。
她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倏然抬头,隔着空间抛来一个含义难辨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录制室的灯光惨白刺眼,亮得几乎让人无所遁形。
属于童羽的部分很快便完成了,她表现得足够好,委屈与愧疚交织,再配上那张漂亮清纯的脸蛋,很容易就能有博得大众的同情。
而轮到周晓的时候,女孩僵硬地坐在高脚凳上,双腿悬空,微微晃荡,像个被精心摆弄的提线木偶。
“情绪再一点,哭出来,”导演在镜头后指挥着,声音通过耳机传来,“但别太夸张,要那种强忍泪水、泫然欲泣的感觉。”
童羽站在冰冷的监视器旁,看着实时画面里周晓那因恐惧和委屈而不住颤抖的嘴角。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陆郁川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了她身后。
“难受?”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童羽能听见。
童羽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死死卡在喉咙深处,最终只化作身体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录制持续了漫长的西十分钟。
最后,周晓终于按照稿子一字不差地背完,声音轻飘得像一片羽毛无力地落在地上。
当念到那句“给关心我的师长同学添麻烦了”时,一滴眼泪仿佛经过精确计算,恰到好处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
导演满意地喊了一声“cut”。
“素材立刻传给宣传部。”陆郁川对许小禾吩咐道,“让他们把之前调取的监控视频剪辑进去。”他转向童羽和周晓,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疏离,“你们可以回去了。”
走廊幽暗,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投下短暂而孤单的光圈。
走到拐角处,周晓突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蹲下身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童羽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却惊觉自己的手抖得比周晓还要厉害。
………
当剪辑好的视频文件最终传来时,己经是很晚了。
投影仪的光束将画面投映在雪白的墙面上,周晓那双红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和她带着哭腔、颤抖不己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会议室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刺耳。
“很好。”李副校长关掉视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宣传部连夜完成最终剪辑包装,明天早上八点,全网同步发布。”
他转向陆郁川,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至于那两个学生,你们觉得后续怎么处理?”
空调出风口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
陆郁川看见苏素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金属钢笔,笔身在修长的手指间灵巧地翻飞,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泽。
“学校来决定好了。”
“王梦和赵雅,开除学籍。”
李副校长的声音如同一记闷雷在室内炸开,“至于周晓和童羽,学校会酌情给予适当补偿。”
陈予白突然轻笑出声,打破了凝重的空气:“开除?这个处罚……会不会太重了些?”
当然,女孩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同情。
“重?”陆郁川的声音比空调吹出的冷风还要凛冽,“校方原本只打算内部调解处理。”
他“啪”地一声翻开面前的文件夹,金属环扣发出清脆冰冷的碰撞声,“是她们自己非要把事情捅到网上去,寻求所谓的‘舆论正义’。现在,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苏素单手支着下巴,任由几缕银发从肩头滑落,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
“网络暴力是把双刃剑,锋利得很。她们当初想借这股力量施压的时候,就该想到,这把剑随时可能调转方向,反噬自身。”
投影仪幽蓝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将表情切割成明暗交错、难以捉摸的碎片。
陆郁川敏锐地注意到,陈予白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
“就这样吧。”李副校长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明天视频发布后,舆情监控小组24小时轮班值守。”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陆郁川身上,带着不容推卸的意味,“后续的舆论引导和善后工作,由你们学生会全权负责。”
………
走出行政楼,带着凉意的夜风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
陆郁川抬手解开领口最上方一颗紧绷的衬衫纽扣,微凉的空气涌入。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心疼了?”苏素的声音混合着夜风飘了过来。
她指尖优雅地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月光流淌在她银色的发丝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各得其所罢了。”他语气平淡地回应,听不出波澜。
苏素突然凑近,一股独特而馥郁的香水味瞬间侵袭了陆郁川的感官。
她动作自然地将那支未点燃的烟塞进了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锁骨处的皮肤:“明天见,陆秘书长。”
她的身影旋即没入梧桐树交织的浓重阴影里,消失不见。
陆郁川摸出那支烟。是薄荷味的,洁白的烟嘴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淡金色的、形状完美的唇印。
远处古老的钟楼恰好传来十下沉闷而悠远的钟声,惊起一群栖息在檐下的飞鸟,扑棱棱地冲向墨蓝色的夜空。
陆郁川独自伫立在月光与树影模糊的交界处,指尖残留着那支烟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