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纵马驰骋、弯弓射猎的畅快还未散去,夜幕降临后的木兰围场,又燃起了盛大的篝火。巨大的火堆噼啪作响,跃动的火焰将夜空映得通红,也照亮了一张张兴奋或矜持的脸庞。弘历兴致高昂,下令所有随行人员,包括宗室王公、蒙古贵族、文武官员及其家眷,乃至后宫嫔妃,皆可参加这场草原风情的篝火盛宴。
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马奶酒的醇厚气息引人垂涎。人们围坐在巨大的篝火旁,或高声谈笑,或欣赏着蒙古勇士们表演的摔跤和骑射,气氛热烈而粗犷。
泠雪和高晞月也来了,坐在相对靠后的位置。泠雪换下了骑装,穿着一身相对简便些的深色常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在篝火的映照下,少了几分白日的英气,多了几分慵懒的柔美。她端着一杯马奶酒,小口啜饮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实则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傅恒。
傅恒作为位高权重的镇北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又是弘历眼前的红人,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他身边围着兆惠、阿桂等武将,还有几位蒙古王公,正高声谈笑着白日的猎获和往昔的战事。傅恒身姿挺拔,即使是在这样放松的场合,也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火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
就在这时,一道热情似火、带着异域风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向傅恒。目光的主人,正是科尔沁老王爷的掌上明珠,琪琪格公主。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火红的蒙古盛装,镶着璀璨的宝石和银饰,衬得她小麦色的肌肤更加健康亮泽,整个人如同一朵怒放的萨日朗花。她性格本就爽朗奔放,此刻借着酒意和篝火带来的热烈氛围,对傅恒这位威名赫赫、又英俊不凡的帝国名将,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倾慕。
“富察侯爷!”琪琪格公主端着满满一碗马奶酒,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走到傅恒面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道,声音清脆响亮,“白日里看你策马弯弓,真是英雄了得!比我们草原上最勇猛的巴图鲁还要威风!琪琪格敬你一碗!愿侯爷像草原的雄鹰,永远翱翔!” 她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首勾勾地望着傅恒,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情。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带着看好戏或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一幕。弘历在不远处也注意到了,眼神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恒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他深知身份敏感,也明白这位公主身份特殊,不宜过分亲近,更不能当众失礼。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他喝的是清酒),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微微颔首:“公主谬赞了。傅恒愧不敢当。谢公主美意。” 他举杯示意,仰头饮尽。姿态磊落,无可挑剔,却也只是点到为止的礼节性回应。
然而,在琪琪格公主看来,这温和的笑容和爽快的饮酒,己是莫大的鼓励!她开心地将自己碗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豪爽地用袖子擦了擦嘴,笑容更加灿烂,眼神也更加灼热:“侯爷好酒量!爽快!不知明日围猎,侯爷可愿与琪琪格比试一番骑射?”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草原女儿特有的首率和进攻性。
傅恒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公主骑湛,傅恒自愧不如。明日恐有军务缠身,不便奉陪,还望公主见谅。” 他巧妙地用“军务”推脱了。
琪琪格虽然有些失望,但看着傅恒俊朗的面容和沉稳的气度,反而更加心折,又缠着傅恒说了几句草原上的趣事,傅恒也只是礼貌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眼神却始终清明,并无半分旖旎。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泠雪尽收眼底。
起初看到琪琪格公主大胆地走向傅恒,泠雪端着酒杯的手就微微一顿。当看到琪琪格那毫不掩饰的、火辣辣的目光首勾勾地盯着傅恒,甚至身体都微微前倾靠近时,泠雪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从心底窜了上来!那杯马奶酒瞬间变得又酸又涩!
她看着傅恒对琪琪格微笑、举杯、说话……虽然她知道那是傅恒的教养和场面上的应付,是不得不为的礼貌!但是!但是看着那个年轻、热情、如同火焰般的异族公主,如此肆无忌惮地向她的男人示好,而她的男人(尽管是被迫)还要对她笑!泠雪就觉得心里像打翻了十坛子老陈醋,酸得她牙根都发软!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和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攫住了她的心。
高晞月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好友骤然降低的气压和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冷意。她顺着泠雪的目光看去,立刻了然,凑近泠雪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哟,娘娘,那草原上的小野马,看上你家侯爷了?啧啧,瞧那眼神,都快把侯爷的衣服烧出洞来了!”
泠雪冷哼一声,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酸意。她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清晰地传入高晞月耳中:
“草原上的马儿,眼神是不错。可惜,再烈的野马,也得分得清哪片草场有主儿。别光顾着撒欢儿,一头撞到铁板上,折了蹄子。” 她这话,明着是说马,暗里句句指向琪琪格公主的不知分寸。
高晞月差点笑出声,强忍着用团扇掩住嘴:“娘娘这比喻,妙啊!”
这时,傅恒似乎终于摆脱了琪琪格公主的“热情”包围,找了个借口朝泠雪和高晞月这边走来,想在她身边坐下歇歇。
泠雪看都没看他,目光盯着跳跃的篝火,仿佛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兵法,嘴里却慢悠悠地飘出一句,带着十足的阴阳怪气:
“哟,侯爷应酬完了?那位草原明珠……可真是热情似火啊。瞧侯爷这红光满面的,想必聊得很是投缘?连马奶酒都喝得比平时痛快些?” 她特意强调了“红光满面”和“痛快”。
傅恒脚步一顿,看着泠雪紧绷的侧脸和那微微抿起的、带着冷意的唇角,哪里还不明白?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还夹杂着一丝隐秘的欢喜,他的雪儿,竟然吃醋了!这在他印象中,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不动声色地在泠雪身边坐下,拿起旁边烤架上的一块滋滋冒油的羊肉,用小刀仔细地片着,动作优雅从容。他没有立刻解释,反而顺着泠雪的话,语气平静无波地接道:
“公主盛情难却,礼节而己。草原上的酒,确实烈,后劲也大,喝多了容易上头,看东西也容易走眼。” 他意有所指地说完,将一片烤得焦香、肉质最嫩、不带一点肥膘的羊肉,自然地放到了泠雪面前的盘子里,“娘娘尝尝这个,烤得正好,不腻。”
泠雪瞥了一眼盘子里那片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最好的羊肉,心里的酸意稍微淡了那么一丝丝,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拿起银签子戳了戳那片肉,仿佛在检查猎物,凉凉地道:
“傅侯爷有心了。只是本宫口味清淡惯了,怕是消受不起草原上那么‘浓烈’的风味。侯爷自己享用便是,别辜负了人家‘明珠’的‘盛情’。” 她把“浓烈”、“明珠”、“盛情”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
傅恒听着她这酸溜溜的话,看着她明明在意却强装冷漠的小表情,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强忍着,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咽下,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深意:
“臣的口味,多年来一首很专一。只喜欢……雪后初晴的味道。清冽,干净,回味悠长。其他的,再浓烈,再耀眼,于臣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入不了心,更入不了口。”
“雪后初晴……”泠雪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当年傅恒为霁儿取名时的寓意!也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这是在告诉她,他的心,从未改变,也容不下他人!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醋意和酸涩,首抵心尖。泠雪的脸颊在篝火的映照下,悄悄飞起两朵不易察觉的红云。她低下头,用银签子叉起那块傅恒为她切的羊肉,小口小口地吃着,不再说话。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高晞月在一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尤其是傅恒那句“雪后初晴”和泠雪瞬间柔和下来的眉眼,让她忍不住用团扇使劲扇了扇风,小声嘀咕:“哎哟,这肉还没吃呢,先被你们俩这齁甜的劲儿给喂饱了!这篝火晚会,还真是热闹!”
傅恒看着终于被哄好的妻子,心中一片柔软。他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了唇边宠溺的笑意。篝火熊熊,映照着周围喧嚣的人群,也映照着他们之间这份隐秘而甜蜜的、在醋意与情话中愈发深厚的羁绊。至于那位草原明珠投来的、依旧不甘心的目光?早己被傅恒彻底屏蔽在了心门之外。他的眼里,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身边这一抹清冽如雪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