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种穿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意识像沉在漆黑冰冷的深海底,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更沉重的黑暗和更刺骨的寒意拖拽回去。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有无处不在的、迟钝的麻木和一种深入脏腑的、被碾碎般的钝痛。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永恒,或许只是一瞬,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痛了眼皮。随之而来的,是消毒水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强行灌入鼻腔。
林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墙壁。冰冷的空气钻进单薄的病号服,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寒颤。她费力地转动眼珠,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声音。点滴架上挂着的透明液体,正通过手背的留置针,缓慢而冰冷地注入她的血管。
这里……不是雪原。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扎进脑海:暴风雪……岩石后的喘息……顾沉舟胸前那狰狞的疤痕……皮肉下搏动的冰冷异物……“囚笼”……神经毒素在血液里炸开的血红炼狱……还有他那句如同淬毒冰锥般的诘问——
“你血管里流的……真是人血吗?”
心脏猛地一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捂住心口,却发现右手手腕被一副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软铐锁在了病床的金属栏杆上。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囚徒。依旧是囚徒。只是牢笼从风雪绝境换成了这间无菌的、冰冷的病房。
“醒了?”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晚的视线艰难地聚焦。钟弈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床尾阴影里,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她此刻的狼狈。
“顾先生吩咐,你需要静养。”钟弈的声音平淡无波,“以及,绝对安静。”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腕上的软铐,没有丝毫解释,仿佛那只是病房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医疗设备。
林晚闭上眼,将涌上喉头的苦涩和屈辱硬生生咽了回去。静养?安静?多么讽刺的字眼。她更像是一件被妥善存放起来的、随时准备启用的危险物品。顾沉舟呢?他怎么样了?那个嵌在他心脏旁的“囚笼”……还有他妹妹……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滚,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只有冰冷的点滴,和手腕上那圈金属的寒意,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处境。
时间在死寂和点滴单调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林晚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神经毒素带来的剧烈消耗和血原的极端透支,让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感。不知过了多久,病房厚重的隔音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林晚以为是护士换药,并未睁眼。
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虚浮的、仿佛踩在棉花上的不稳。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混入了一丝极其淡薄的、若有若无的……药味?还有一点……陈旧布料和尘埃的气息?
那脚步声停在了她的床边。很近。
一种没来由的、源自生物本能的警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林晚的脊椎!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
苍白。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劣质瓷器般的惨白。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枯萎藤蔓的脉络。嘴唇是干裂的、没有血色的浅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正首勾勾地、没有任何焦距地盯着她。
是顾清漪!
她醒了!那个被顾沉舟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不惜以契约婚姻为代价也要救回来的妹妹!那个在88层总裁办公室,浑身浴血、用尽最后力气指认她是杀人凶手的顾家大小姐!
她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更显得她形销骨立,如同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呼吸很浅,很急促,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林晚床边,一动不动,枯井般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恨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她下意识地想坐起身,手腕上的软铐却猛地绷紧,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顾清漪?”林晚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疑和恐惧,“你……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顾清漪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皮甚至都没有眨动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钉”在林晚脸上。病房里惨白的灯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只有她垂在身侧、藏在宽大病号服袖口里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林晚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她试图从顾清漪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人”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虚无。这比任何仇恨的眼神都更令人恐惧。
“清漪?”林晚再次尝试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哥哥呢?他……”
话音未落!
顾清漪空洞的眼睛里,猛地炸开一丝光芒!但那光芒绝非清醒或喜悦,而是一种骤然被点燃的、纯粹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怨毒!那怨毒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瞬间将她脸上所有的麻木和空洞焚烧殆尽!她干裂的嘴唇猛地张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不成调的嘶鸣!
与此同时,她藏在宽大病号服袖口里的手,如同毒蛇出洞般猛地抽出!
一道刺目的寒光在她指间骤然亮起!
那不是幻觉!
那是一柄刀!一柄刃口被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森然寒光的……手术刀!
刀身不长,却薄如蝉翼,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冰冷致命的弧度!
“呃……啊——!”
顾清漪的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充满无尽痛苦和怨毒的嘶吼!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被疯狂的血色彻底淹没!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提起,爆发出与她虚弱身体完全不符的、令人惊骇的速度和力量!她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被怨灵附体的凶禽,双手紧握着那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手术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朝着病床上无法躲避的林晚——的心脏位置——猛刺下来!
锋利的刀尖撕裂空气,发出细微却令人魂飞魄散的尖啸!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浓烈,瞬间扼住了林晚的咽喉!
太快了!太近了!手腕被锁!身体虚弱!避无可避!
林晚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那疯狂扭曲的面容,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眼,那带着同归于尽决绝刺来的刀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那闪烁着寒光的刀尖即将刺破林晚心口单薄病号服的千钧一发之际——
“清漪!住手!!!”
一声惊怒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病房门口炸响!
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狂暴和撕裂空气的速度,如同失控的列车般猛冲进来!
是顾沉舟!
他显然刚从某个紧急状况中脱身,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雪沫和泥泞的黑色大衣,大衣下摆还在剧烈地摆动!他脸色铁青,眼中是林晚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惊骇、暴怒和一种更深沉恐惧的狂澜!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向顾清漪!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死寂的病房里轰然响起!
顾沉舟高大沉重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顾清漪瘦弱的身躯上!巨大的力量首接将顾清漪撞得离地飞起,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砸向旁边的墙壁!她手中的手术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滑出老远。
“呃啊!”顾清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蜷缩着滑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刺目的鲜红。她抬起头,看向顾沉舟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被至亲背叛的极致痛苦和怨毒,那眼神比刀锋更锐利,狠狠刺向顾沉舟的心脏。
顾沉舟也因巨大的反冲力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撞击,显然牵动了他心脏旁那个冰冷的异物,剧痛让他的额角瞬间布满了冷汗。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摔倒在地、嘴角溢血的妹妹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一种几乎将他撕裂的挣扎。
“哥……你……你护着她?!”顾清漪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顾沉舟的心上,“她杀了爸妈……她把我变成这样……十年……十年地狱……你护着她?!!”
“清漪!”顾沉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崩溃的嘶吼。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却又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怆。他看着妹妹眼中那蚀骨的恨意和痛苦,看着自己撞伤她后嘴角的血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他猛地指向病床上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的林晚,那根手指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穿透灵魂的绝望呐喊:
“她不是凶手!你看看她!看清楚!她是你姐姐!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轰——!!!
这句话,如同在死寂的病房里投下了一颗精神核弹!
空气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被彻底冻结!
顾清漪脸上那疯狂燃烧的怨毒和痛苦,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住!她那双被血色充斥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疯狂收缩!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最荒诞最恐怖的笑话,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彻底懵了!她难以置信地、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脖颈,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咔咔作响地、重新聚焦到病床上的林晚脸上。
林晚也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她只能呆呆地看着顾沉舟,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饱含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看着他指向自己的、颤抖的手指。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她是你姐姐!亲姐姐!”
姐姐?顾清漪的……亲姐姐?
这怎么可能?!
荒谬!天方夜谭!这比指控她是杀人凶手更让她无法理解!更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
而顾沉舟,在吼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只手猛地捂住剧痛的心口位置,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如同溪流般滑落。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顾清漪,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沉痛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确认:
“她和你一样……流着顾家最纯粹的血脉!你们……都是被‘蜂巢’选中的祭品!被换走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孤儿!被抹去的……是顾家真正的长女!”
他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困兽最后的悲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狠狠砸在病房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死寂。
比死亡更深沉的死寂。
只有顾清漪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她死死地盯着林晚,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被欺骗的狂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种种情绪在她眼中疯狂翻涌、冲撞,几乎要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彻底撕裂!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林晚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在病床上,手腕上的软铐冰凉刺骨。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顾沉舟痛苦的脸,扫过顾清漪崩溃混乱的神情,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差点被手术刀刺穿的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柄手术刀飞溅而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寒气。
而那柄象征着死亡和仇恨的、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
刀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凝聚、坠落。
啪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病房里,如同惊雷。